‘Hello,’ or, ’Goodbye!’

“你好”,或,“再见!”

——飞机上的思考

拜天所赐,人类中的个体之间可以用不同的语言与方式发生交流,并理解自己的存在的真实性。感知在这个有关“真实”的理解中起着作用:肉体的疼痛、舒服或者麻木;思想的平静、激烈和演变。这些看上去属于事实的东西是通过语词表达出来的,你摔了一跤,肉体感觉到疼痛,你就用语词或者表情表达出这样的疼痛,严重一点,摔倒之后身体流出的鲜血也会告诉他人你遭遇的痛苦。在多数情况下,人们使用语词来进行沟通与协调或者表达冲突:你好,拜拜,揍你,如此等等。可是,复杂的人类生活导致语词本身也是值得怀疑的,至少每个人对同样的语词不一定有同样的理解,这就为理解提供了差异,并对之后行为的判断构成矛盾:分离、碰撞以及可能的交叉。我们知道,关于远古的历史人类只能尽量猜测,即便有一些物理意义的证据也不可能找寻到人类产生的最终原因,这使得我们要反复追问:“人类”(无论我们使用的是汉字还是英文或者印第安人的口语)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不能简单地说长有四肢的动物是人类,因为有四肢的动物有很多种;我们也不能说有语言的生命是人类,因为不同的生命有不同的语言;我们似乎也不能自以为是地说有理性的生命是人类,因为理性的存在仍然需要获得证明;或者我们会问:“理性究竟是什么意思?”当然,今天我们也可以说:根据我们先天获得的感知,我们大致承认还有别的生命,但是,我们没有权力说我们的生命就比别的生命更高贵。这里马上就遇到一个问题:“高贵”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谁在说什么对象是“高贵的”?

一个可能是更为严峻的问题是:如果我们的“肉体”(一个队感知到的真实存在的象征性地表述的词)坏了(分解了、成为齑粉了,不存在了),原来这个据我们的观察认为能够感知的同类就不存在了,至少,在火化之后,我们的手不能够触摸到它了,昨天我们还与他(或者她)用语词对话,或者用眼神沟通,明白双方的意思,今天,他(或者她)就不在了,不能对话不能够沟通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人们说这是“死了”。“死了”是什么意思?他(或者她)在今天之前留下的一切痕迹(文字与图像等等)如果被后面的同类留存下来,他(或者她)对于之前和之后的同类意味着什么?我们用“曾经⋯⋯”这样的句子来表述已经消失的一切,用“未来⋯⋯”这样的开头来预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结果,我们发现我们是在与我们自己说话,是在与肉体还存在的同类说话——无论你说的或者表达的任何内容(包含情绪、目的、意义⋯⋯)。

一个自暴自弃的人是在与谁说话呢?尽管他(或者她)在抱怨已经死去的父母、兄弟,或者社会,但他是在与我们说话,因为只有我们才能够听到他(或者她)的抱怨,如果没有同类,这个自暴自弃的人不会说话,他根本就没有自暴自弃的事情发生,他不可能说出抱怨的话,他甚至就不存在。于是,我们可以这样表述:是肉体还在运动的人在表明真实的存在,是他们之间在发生各种各样的关系,他们用语词和行动对世界作出反应,由此这个世界也以不同的形式对他们作出反应,不过,要注意,“这个世界”不过是另外一些肉体还存在的同类或者异类——例如一只小鸟。

我们被告知:有一个死去的同类名字叫叔本华,他说过:“世界不过是我的感知的表象。”有人反驳说:“你死了这个世界还存在着。”但是,另一个同类也许会问:“你死了怎么还知道‘你死了这个世界还存在’?”“你不过是说给肉体还可以运动的同类听的,可是,如果他们死了,这个世界难道还会存在?”

人们用遗物(物、词以及符号和图像等等)和他们的经验告诉我们:人类世界具有连续性,这个连续性被经常概括为“文明”,正是被称之为“文明”的东西将人类的过往和未来联系了起来。还是有人问:如何证实?比如,母亲写的遗嘱,作家留下的著作,死者留下的衣物,这些是昨天、过往真实性的提示,因为昨天、过往你见过母亲在书写遗嘱,见过作家拿着他的著作,见过死者穿着那些衣物,你经历了他们的经历的一部分。人类认可世界的真实性和存在的永恒性就是靠这样的一些遗物传递形成的。当然,最简单不过的证据就是博物馆和美术馆,里面都是几年、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前的同类留下来的。

你还没有出生,你不曾知道这个世界;你已经死了,你可能将自己的经历通过一种形式留下了痕迹,是肉体还在运动的人,是活着的我们,是正在写字的我们自己,在审视和归纳曾经的遗物,是我们自己在将过去和未来联系起来。我们自己是过去和未来的联系者,世世代代就是这样接续着过去与未来。所有的肉体都将消失,留下了“文明”。但是就宇宙的观点来说,“文明”的消失也是完全可能的。

那么,我们,以及早已经死去或者未来也会出生但同样也会死去的人究竟在干什么?我们,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而存在?这种前赴后继的存在之理由与必要性究竟是什么?

我们可以想象宇宙的死寂,什么生命都不存在,既然如此,宇宙之存在与否又怎样?人类的悲欢离合没有任何依据也不会发生;当然,我们可以想象除了人类消失,宇宙其他生命都继续存在,那么,我们怎么可以肯定其他生命中的一种不像我们一样思考他们自己的存在?我们怎么知道他们没有悲欢离合?他们没有和谐与冲突,他们没有战争与和平?我们也许是碰巧能够思考存在的同类,但我们不能够保证说我们是唯一可以思考存在的生命,人类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对世界有了感知,对自然有了认识,对同类有了感情或者仇恨,不过是一种宇宙的存在形式。

所以,基于我们个体存在的有限性,我们应该庆幸自己是人类的一员。但是,就人类的未来而言,或许终将消失在茫茫宇宙中,不再复来。至于那些假设有来世的同类,我们只能使用他们可能熟悉的词对他们说:“你好”,或,“再见!”

2016年4月28日于从南京到深圳的飞机上
2016年4月29日于从深圳到杭州的飞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