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唐蕾是八十年代在成都画院周春芽和何多苓的画室里,印象中她就是一个长得很粉的女孩,经常到画院,与艺术家和其它朋友共同构成一种空气,一个让人觉得兴奋提神的氛围。一把瓜子从她的手中散落在粘有颜料且混乱的小桌子上让大家吃,然后是聊天,这个人坐下来,那个人离开了,唐蕾是画院里来来去去的中间的一个。
我此刻记不清楚什么精确的时间,唐蕾与张晓刚已经成为夫妻,住在走马街邮局旁边的院子里。那时,因为住得很近,所以我们经常来往,我去他们家主要是与张晓刚聊天,看张画画。夏天他俩不时到我们家吃花生浆稀饭,还是聊艺术。那个时候我经常听到唐蕾说:“你们都有自己的事业。我做什么呢?”
直至1988年一天,我利用手中的权力,以中国戏剧家协会四川分会的名义举办了《1988’西南现代艺术展》,唐蕾充满热情地参加了进来,并且为展览寻找到了很大一部分赞助。她成了展览组织中的任何角色:公关、展务、外事以及接待。那是一个只有热情没有操作的年代——重要的是为艺术而行动,这时的唐蕾似乎开始了她走向“做什么”的苗头。展览结束后,唐蕾痛哭了一场,原因是张晓刚的画被工作人员在搬运中戳了一个洞,她所表现出来的激动情绪让我吃惊,在那个艺术比艺术品更重要的年月,我想:过度的悲愤真的很重要吗?但是,无论如何,唐蕾开始了她的表达:精神性成为唯一的目的,而精神性是不能够受到抑制和伤害的。
之后不久,唐蕾跟着张晓刚参加了黄山会议——这是八十年代中国现代艺术运动中的一次重要的事件。唐蕾回到成都后自己一个人到我家极为有兴趣地叙述会议中发生的斗殴事件,她对激烈、冲突以及不可抑制的宣泄异常兴趣,我当时想:怎么这个女孩对小伙子才经常具有的危险倾向如此津津乐道?
时间很快就到了1989年,唐蕾在这个灰色的年月里充满疯狂与忧郁,她在家里用无休止的堆砌来表达悲戚的内在性。她没有工作,没有未来,她仅仅就是寻找着,产生着各种念头。
直至1990年崔健到成都演出时唐蕾冲上台子拥吻崔建,她在整整一年里的压抑被放肆地排泄出来,我们这些做朋友的人认为她几乎疯了。一种不顾一切的精神性被充分暴露出来,萧全的镜头曾记录了唐蕾在观看演出时的迷狂。
时间是抹平激情或者疯狂的最好工具,有好几年里,唐蕾都是张晓刚家里中的一员,生活、做事,与大多数被称之为“妻子”的人没有什么不同。直至1997年的一天,小酒馆开张了,这个一开始主要用于让唐蕾有事情做的酒馆成为成都艺术家以及外地朋友聚集的场所。
我并没有像很多朋友那样经常泡在小酒馆里,我仅仅是知道小酒馆是我能够找到朋友的去处,或者至少能够打听到熟人新动向的地方。那里面的嘴脸的确太熟悉了,只要你走到门外,透过根本就看不清楚内部的玻璃似乎就知道究竟有谁在里面。
小酒馆一开始是唐蕾生活度日的需要,不过,因为张晓刚与朋友们的关系,小酒馆自然是画家、诗人、摄影师、学生以及鬼佬经常光顾的场所,小酒馆和它的客人共同构成了小酒馆的风格与特殊的氛围。直至1998年的一支乐队在小酒馆的演出,用新闻记者的用词来说就是唐蕾自己的风格的开始。事实上,唐蕾的生命一直在寻找,她的内在性四处攀附蔓延,直到更为接近她的内心呼唤的声音出现在小酒馆,曾经以不同方式显露出来的精神性开始得到持久的抒发与绵延——小酒馆开始跟着唐蕾的内心需要走了。
另外两位同志、雷神、阿修罗、声音与玩具、DIM NOVA、 绿色通道、童党、灸天使、忧郁的CD、变色蝴蝶、A.C.A.B.、割喉、就地正法、旋转的幻象、快乐的机器、鱼尾纹、高跟拖鞋、PARTY MONSTER、DJ向东、废墟、王磊&泵、襁褓、失眠、菠菜,如此等等。它们不仅仅是乐队的名字,它们几乎就是唐蕾的声音,是这个需要在特殊的形式中自由表达的女人的精神符号。当这些声音与符号就要出现的时候,唐蕾开始平静,她为这些声音的出现提供场所与条件,为这些符号的显现提供展示的台面。
多少个夜晚与多少个乐队与多少个表情与多少个欢乐与多少个疯狂与多少梦想与多少个悲伤与多少个分离与多少个灵感与多少个灵魂都出现在小酒馆小小的舞台与空间里,唐蕾大概就是在这样的持久的精神世界中生活着……所有的同情、支持、帮助以及善良的给予,都是在这样一种精神的需要中进行的,没有那些不同的声音与符号,唐蕾可能就难以安宁,无法使内心获得真正的平静。感官地听上去,摇滚音乐似乎属于疯狂与激情,可是只有摇滚人自己才真正知道:真正的平静存在于这些无休止的疯狂与激情里。
每个尊重内心生活的人都体验过孤独与忧郁,他们试图想摆脱这样的精神性——摇滚人张楚还说过孤独是可耻的,然而,当他们在试图摆脱的过程中会不断地发现:孤独与忧郁正是他们精神性的源泉,相聚与告别只是孤独与忧郁不同的表达形式。不知道唐蕾自己是否问过自己:究竟是需要这些声音和符号来表达内心,还是内心只有在这些声音与符号中才能成为真实?总之,她似乎说过摇滚就是她的生命的一部分,这样,小酒馆就真正成为一个生命的寓所,一个每个客人都能够感受到回家的地方。
当你在夜晚什么时候站在小酒馆的外面,从窗外看到里面的光亮和晃动的人影以及听到传来的音乐声时,你会将小酒馆、音乐和人看成一个生命的整体,而唐蕾,就是这个微弱的生命中继续存在着的灵魂。
2006年1月10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