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0日晚,2011成都双年展落幕后的第四天,展览总策展人吕澎在自己的微博上罕见地发出了一条文字很长的质疑:“2011成都双年展本为一次与本地艺术家的交流机会,但最近听说一些本地有名气的画家和重要艺术机构的领导,在长达30多天的展期里自始至终没有来看过一次,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对这场发生在家门口的艺术盛会不闻不问表明了一种自以为是、不求进取的状态,这样的艺术家能为成都城市文化的建设有什么贡献?”
不到两天的时间里,这条微博便被广泛转发,不少艺术界人士纷纷评论留言,关注度极高。究竟吕澎所说是否属实,是哪些“有名气的画家”忽略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展览?是画家们真的很忙,还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抵制”?在这一现象的背后,是否还藏有什么更深层面的原因?成都商报记者用了整整两天时间,走访了近20位本土有知名度的画家,详细深入地了解和审视了这一“双年展怪现象”。
缺席的原因
传统画家不认可当代的“寻根”
记者在走访中发现,约有四分之三的成都本土传统艺术家并没有去看这场办在家门口的艺术展。究其原因,大致有两类:一类是认为双年展过分注重当代艺术,将传统艺术边缘化;另一类认为,即便是本届双年展中有一些传统艺术家参加,也都是外地的,没有四川本土的受邀,与自己关系不大。
成都画院副院长叶瑞琨表示,自己没去看双年展,是因为双年展期间不在成都。他说,按理说,开幕的时候该去捧个场,因为参展的艺术家当中有很多都是熟人、朋友。但他坦言,大多数本地的传统艺术家并没有去现场,还是一个吸引力的问题:“好的画展是一定要去看的。”他也表示,艺术家对展览已经习以为常,只是一个形式,里面的不少作品他都是非常熟悉的,不一定非要到现场再去看。
“换了是以前,我肯定会去看。”知名国画家刘德扬说,这十年来,当代艺术已经以西方的强势文化为主导,他自己是个民族主义者,所以不愿意去捧场以当代艺术为主的双年展。“国画只是在浓园做了一个特别邀请展,本来该在主展场的国画艺术,被甩在了一边,代表文化传承的东西被边缘化了。”
知名工笔画家张自启则说,自己不看双年展,也不关心双年展:“在成都不是搞一次两次了,以前的我都去看了,所以一说我就知道,就是那些画,就是那些风格,看来看去差不多,一些观念艺术,不看也罢。”
对画家们普遍反映的“当代艺术占主导”的意见,记者提出,本届双年展的主题为“溪山清远”,取回归传统之意,是否也代表着一种进步?但国画家们普遍认为,这样的传统并非真正传统,只是在样式上做了一些尝试,比如一些实验水墨、用油画画的国画,都不能叫中国画。四川省诗书画院画家管苠说,这还是一个立场问题:“应该是站在中国画的立场上来吸收西方艺术的精华,而不是用西方的审美原则来改变中国画。”
刘德扬承认,“溪山清远”的主题确实是一种对传统文化的回归,但“学得太肤浅,不到位,是拾人牙慧,邯郸学步。就像他们当代艺术经常用到的一个词:只剩‘样式’。”刘德扬对双年展的评价是:单一,单薄。而对自己的悲观、失望,不积极参与双年展的献言献计,他自己的总结是:独善其身。
而张自启则认为,有的所谓回归传统的当代艺术,实际上是在调侃中国画:“你就那两笔嘛。”管苠说,赵无极的作品也是在解构东方文化,但一看就知他不是调侃,他的画里面那种神秘和悠远,就是东方文化。“要讲回归,首先要态度正确。”
著名版画家、油画家董小庄是对西方当代艺术较为熟悉的一位,他自己也经常和国外艺术家交流、合作。去看过了双年展的董小庄认为,这次展览的参展艺术家令他感觉这仍是当代艺术“自己圈子里”的事 。“这个‘溪山清远’的主题之前已经在伦敦和旧金山出现过,同样一批人,在不同的城市做同样的东西。为了几位‘大腕’的名头,‘绑架’了一场展览。”
对于此次“溪山清远”所传达出的“文化寻根”之意愿,市美协主席刘正兴表示,“寻到了没有,目前还有待我们继续观察,他们继续探索。”
重视“外人”的还是重视“自家人”?
成都市美协秘书长刘光灿直言不讳地表示:成都市美协1600多人,开始却对双年展如何选择艺术家一无所知。在刘光灿看来,如果是企业赞助的一场艺术展,那么选谁都无所谓,企业自己喜欢,或者企业委托的策展人认可就行。“但既然是政府主导,是否应该在导向性上体现得更加主流呢?”
米金铭表示,对于此次双年展,最大的感受是“和成都本土的画家没什么关系”。在他看来,成都双年展的包容性,应该体现在给本土国画家们开辟一片专区上。
管苠也明确表示,双年展应把四川艺术放在中国艺术这个大范围里面去衡量,要凸显地域性风格。他谈到四川的山水独好,为什么不产国画大师:“一个是自古以来经济和文化的中心都在中原,另一个是四川人的内心深处还是缺乏文化自信。”管苠说:政府应该把更多的扶持四川本土的画家。“应该以四川作为主体,去包罗万象,而不是用外来的包围我们。”几个国画家都认为,四川的画家在全国都是一流,“在哪里都不输,一落笔就高。双年展为什么不邀请巴蜀画派参加呢?”
纷争的根源
没去看双年展,艺术家们各有各的原因,有的偶然,有的必然。究其深层次的原因,并非一天两天形成。这其中,有两个立场问题是艺术家们提及最多的,一是大的民族立场,他们站在本民族的立场,而是区域立场,(这两句是什么意思?)他们则站在四川本土的立场。而在艺术家们关于这两个立场的阐述和讨论中,记者发现,传统画家们以近乎虔诚的心态,坚定捍卫着本民族、本地区的传统文化,但由于观念的差异和长久的缺乏有效沟通,这一点也成为当代与传统、外来与本土之间的纷争根源。
观念差异:道不同,不相与谋
“我觉得首先是画种的性质决定的。”江溶认为,当代艺术和传统艺术的创作理念不同,不见得每个人都关注当代艺术:“当代艺术是带有批判性质的,它具有前瞻性。国画更多是表现现实和唯美。”他说自己以前也看过不少现当代艺术,但感觉是不知所云。
“其实我们画家私下交谈,对所谓的当代艺术都有一些自己的看法”,管苠说,有些当代艺术家出了乱子,圈外不知道罢了。他提到有一次一个行为艺术家将一只猪的肚子剖开,把肠子等取出再塞回,结果猪当场死亡,这件事引起了当时在场的一些国外记者的严重抗议。还有一次,一只母牛的阴道被挖开,一个人钻了进去,也导致牛的死亡,引发了尊重生命的讨论。在谈到不同的审美时,管苠提到有一次一群传统艺术家看完一组赤裸裸写实表现妇女生产场景的当代艺术作品后,所有的人都因为过于强烈的感官刺激而吃不下饭。
管苠说:“中国画历来就有成人伦、助教化的功能,真善美是中国画的审美方向。它不揭露丑陋和阴暗,宣扬的是美,引导人们健康向上,这一点,恰好与政府提倡的和谐社会相符合。”
在谈到中国传统艺术与西方当代艺术的比较时,郭汝愚说:“中国画介于抽象与写实之间,数千年的发展下来,空间仍然很大。西方绘画则是从依托自然发展到依托科学,当写实被发展到无以复加之后,就开始抽象,抽象发展到后来,没有了空间,就变成打倒架上绘画,变成行为与装置,没有架上绘画,就失掉了绘画的本质,艺术由此没落--行为与装置绝不能成为主流文化。”
既然对当代艺术有这么多见解,当代艺术家对传统艺术也了解不够,那么传统艺术家和当代艺术家之间是否对此有过交流呢?传统艺术家们纷纷表示,曾经做过尝试,但不成功。“和他们喝酒聊天都行,但一谈到画画,都相当排斥,搞当代艺术的都对国画嗤之以鼻,其实他们对传统艺术的了解还是比较浅。但搞传统油画的对中国画还是很支持,比如陈丛林。”
“传统艺术家是以传统文化为根基,讲究的是修养,是孝廉礼义”,管苠说,“画国画的人性格都比较内敛,彼此之间的交往也只是君子之交,不搞圈子。”他提到某次展览的学术研讨会中遭遇的几位当代艺术家,一个拍着桌子问:为什么要领导先发言?我们的自由何在?一个打断批评家的话,指着鼻子骂“不是东西”,还质问“凭什么说我们不尊重中国文化”,还有抢话筒的,闹展场的,管苠说,这样的所谓艺术家的个性,实在不敢苟同。
针对传统艺术家对当代艺术的种种看法,董小庄提出了另外一种声音,也算是另一种客观解释:“我们容易活在过去当中,对未来不了解,以致产生恐惧和排斥。”
文化危机:我们被“渗透”了吗?
管苠告诉记者,一个美国银行家曾经提醒自己:希望中国政府能对美国的文化渗透引起重视。他还提及黄河清所写的《艺术的阴谋》,这本书指出:“国际当代艺术”既非“国际”亦非“当代”的艺术,而是一种战后美国人在世界上强行确立的“美国式艺术”。美国式“国际当代艺术”成为一种“当代艺术国际”,势将“美国式艺术”推行于全世界,这便是“艺术的阴谋”。管苠说,这样的文化渗透并非危言耸听,一个民族的艺术与文化是紧密相连的,渗透艺术其实就是在渗透生活。谈到这里,张自启也感慨说:“百货大楼外墙的所有广告全部是外国人,里面购物的全部是中国人,这个现象很奇怪。”
在这一点上,刘德扬与之不谋而合他认为这样的文化渗透已经在进行,每每提及此事,几欲泪下。“现在有几个能懂诗词歌赋,能读离骚,甚至更浅显一些的《聊斋志异》?在我看来,网络语言的流行就是文化的没落,如今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著名工笔画家郭汝愚也认为,艺术关系着一个民族文化的安全问题。“中国艺术面临危险的路子,我们应该重新反思。”郭汝愚指出,现在有两个口号很流行,一个是“与世界接轨”,一个是“中西结合”,其实用在艺术上都不妥。“政治经济与世界接轨无可非议,但你要让艺术接轨,怎么接?与谁接?要中西结合,什么为西?西方的艺术流派极多,很也复杂,你接受什么是个人的问题,是个体自由,但作为口号不妥,大家都去结合,你自己就没有了。”
画家们还举出了日本绘画的例子作为前车之鉴:“日本绘画以前很厉害,浮世绘非常有特色,但上个世纪70年代以后就完蛋了,现在去看日本画家的画,和中国的一模一样,没有区别。”他说有一次在卢浮宫参加展览,全世界的画都一样,只有中国画是独有的,为此他很骄傲,“但现在的状态,似乎是青黄不接。”
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其中之一是当今艺术教育的师资缺乏,有根基的老师更是少之又少,“尤其是中国画,不少学校已经取消了中国画专业,没人教,也没人学,因为中国画需要扎实的根基,而当代艺术呢,只需要个性发挥,只要你点子新奇,就有人炒,就可以卖高价,这对年轻一辈的引诱非常强,他们不愿意花功夫去研究,想的就是短平快。”
叶瑞琨否认艺术家们不去捧场双年展是出于门户之见:“按理来说,这两方面是应该交流的,因为我们中国的文化讲究传承嘛。更何况这次双年展其实还很传统,从它的主题‘溪山清远’就可以看出。”“可能是自己自己没参加,关注度就不大。”叶瑞琨说,成都画院的国画家没有一个受邀参展,这在画家当中是普遍的一种情绪,“卖锅盔的人吃起锅盔来很难受。”
未来的建议
当然,艺术家们除了诸多抱怨之外,还是非常真诚地给予了双年展一些建议,他们纷纷表示,希望双年展办下去,希望它越办越好。
江溶说,据他所知,国内不少其他城市就很注重传统艺术,像辽宁盘锦这样的城市,也搞了全国工笔画大展。其实一千万以内就可以搞一个影响很大的传统艺术大展,投稿起码在5000件以上,展出的起码在500件左右,如果找大的企业赞助,几百万都能做下来。他特别提到南京的金陵画展,也是由政府打造的双年展,一年油画,一年国画,轮着来,既兼顾又平衡,非常值得我们借鉴。
管苠认为,双年展应当给外面一流的艺术家和四川本土一流的艺术家同一平台,而不应要本土艺术家去仰视外来艺术家。他认为,类似双年展这样的大展,应当以美协、画院等为核心组建一个机构来操作,“参与其中的人一定要有公心。”
郭汝愚说,其实全国都在面临一个文化冲击的问题,应该有正常的文艺批评,然后交由观众和读者们自己来评价。“对待正当有根基的当代艺术,我们搞传统艺术的要有容量。”
刘光灿建议,这么大规模、代表成都城市形象的艺术展,应该明确办展目的,按一定的比例分配参展画家名额。“不仅要认‘人’(画家的名气),更要认‘画’(作品本身的好坏),很著名的画家也可能画出烂画,不可能张张是精品。”画家李晖则建议下次双年展多分几个主题,给当代、传统的不同艺术家群体都辟出展示空间。
刘正兴认为:“我们的政府以开放的胸怀对待当代艺术,这非常好,希望也能以同样积极的态度助推本土传统艺术。”
董小庄表示,对2011成都双年展的努力和影响力他十分赞赏,但“如何科学地、真正地实现国际化,同时又体现出鲜明的地域性,从而带动城市文化阶梯式地发展,值得进一步探索和思考。”
双年展策展人回应:这不是一次成都的展览
对于传统画家们未能被双年展纳入的抱怨,吕澎表现得不以为意,“这是一次全国性的、国际化的展览, 不是成都的展览,如果只是办个成都特色的展览,那就用不着我来做这件事了。”至于传统和当代的观念冲突和画家们对双年展“寻根”不成功的评价,吕澎以“陈词滥调”一语总结,不再多做评论,“这类话 我已经听得太多了。”
网友声音:有容乃大VS不要僵化
虽然吕澎自己不愿多做评论,但在他的那条微博却已经引来了评论如潮,从中可以看出,不少人都是“圈内人”——
我是秘匪:多年以来中国特殊的体制下,美术界都是传统和当代两个世界,大家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老死不相忘来。对美术史烂熟于胸的吕老师,您不会不了解中国的国情吧?
卓悦z乖:哎,有容乃大。你不表扬,感谢一下支持和看展览的人,说这些干什么呀!展览又不是画家和艺术机构领导的私人派对。主要面向大众和学生,感染下一代,领导不是主力。
I_ME_MINE:我觉得他们去不去只是自己的一个态度问题罢了,几个名人、领导左右不了什么,他们的号召力远没有达到那种境界。最后这个展览办得怎样,意义如何,还是要看对这个城市的长远影响。
傅榆翔1963:这是缺乏包容,尊重,开放以及自信。文化艺术做不到多元,实验,共享和互动,只是各自占据山头,捍卫巩固自己的既得利益,谈何强大及普及。不停的展览总是固定一群人去捧场,正如王南溟讲的;自娱自乐。大家可否消除门第帮派圈子等级得失老乡等等,平等公正地看待和参与进来。
一舟一叶:艺术展览是一座城市的窗,对自己城市的活动都不关心,很难相信其对其它活动的热衷是否出于真心。艺术需要所有公众的热情和参与,可以是城市的心灵家园,艺术的教养可以潜移默化地解决一些长期难以解决的社会问题,没有艺术的城市是毫无生机的,而艺术圈封闭僵化的局面必定会导致社会走向衰败。
批评家看法:政府很适合做“调停人”,给双方多制造交流机会
黄效融(笔名楚桑)是成都著名艺评家,也是第一、第二届成都双年展的策展人之一。无论对传统艺术还是当代艺术都十分熟悉,因此本报记者也就展览本身和这一现象采访了黄效融。他公允地表示:本地的国画家许多未能参展,大多数人还是因为艺术水准达不到要求。“成都的本地还是颇有几位很优秀的传统国画家。”
不过,这些画家也并未出现在本届双年展上。“我觉得他们是有资格参展的,没被邀请有些遗憾。当然,受邀的成都画家李像李华生这样的,实力水准也是大家公认,只是就这样一两个,感觉不足以较为全面地代表成都的水墨艺术。国画的比重太小,就无法成其为一种力量,力量太轻,便无法形成对话,只能作为点缀。从这个角度上讲,国画界有愤慨,也可以理解。”黄效融说。
再者,“溪山清远”主要是山水题材,成都有很优秀的山水画家,这次没有入选,比较遗憾。“我注意到很多江浙画家入选了展览,可能与吕澎在中国美院任教有关系吧,这也正常,展览体现出的理念就是策展人的理念。”
不过,黄效融表示,“没有完美的展览,总的来说,每届双年展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这一届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对于不少国画家有意无意“忽略”此次展览的情况,以及当代与传统之间是否存在“文人相轻”的现象。黄效融笑言:当代艺术接受的是西方理念,本身是要开放些;国画界因为主要是自身传承,因此相对是要封闭些。但这个问题对于“非常出类拔萃的国画艺术家”来说,则不存在困扰。
“目前大部分国画家对当代艺术的表现形式和各种理念依然无法理解,他们认为自己才配去诠释传统的主题,这种想法比较狭隘。”黄效融坦率地说,“不过现在油画界、雕塑界,却已经认识到了传统文化的深厚根基,在大量地从中吸收营养”。
同时他也建议,出于保护和鼓励中国传统艺术发展传承的目的,政府其实很适合扮演一个“调停者”的角色,比如,通过双年展这样的大型展览,多吸纳一些优秀的、在圈内有带头作用的国画家们参与,“制造机会让他们与当代的思想交流、碰撞,让双方都更好地从对方那里得到启发。同时,感觉受到了重视的传统画家们,也一定愿意更积极地接纳当代这些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