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世界
“Terrazza Danieli餐厅已经满了,没办法,所有人都在为双年展疯狂。”圣马可广场上,我正身处丹尼尔酒店(Danieli Hotel)的大堂。酒店接待处美丽的威尼斯姑娘无可奈何地对我说,闪烁着黑色的眼睛,谦逊的神色中没有丝毫抱歉的味道。
我环顾着这座可以上溯到14世纪的华丽宫殿,手工制的慕拉诺玻璃吊灯、珍贵的地毯、手刻的大理石圆柱和许多原始的古董传达出威尼斯几百年来骄傲的缘由,也让我相信了艺术家曾梵志的那句话:“我每次去威尼斯双年展,都住在丹尼尔酒店。”恐怕那些天性中对美心折的人是无法拒绝这个地方的。只是今年,当曾梵志的作品入选双年展中国馆之后,他却意料之中地缺席了。“实在没有时间,只能直接去巴塞尔博览会看看,不知道能不能遇到培根和毕加索的好作品。我的作品也在威尼斯双年展,和以往有点不一样。”在我出发之前,曾梵志在电话里笑着说。
我只好到他常住的酒店寻找一些中国艺术家在威尼斯的踪迹。虽然是酒店,这里的人却仍然把丹尼尔视为“宫”。王宫顶楼的Terrazza Danieli餐厅坐享威尼斯最独有的景色,和过去从威尼斯贵族看着来自东方的商船抵达的观看位置相同。从那里自然也可以遥望第五十三届威尼斯双年展的举办地:“军械库(Arsenale)” 和“绿园城堡(Giardini)”。
每隔两年,来自全世界的艺术家会分别在分布在军械库、绿园城堡和威尼斯其他大大小小岛屿的“主题展”、“国家馆”和“特别机构邀请展”中施展自己的才华,而蜂拥而至的收藏家、批评家和名流,则像过去欣赏东方商船的贵族一般,寻找着属于现在或未来的大师。双年展的公信力还体现在,无论是入选哪类展览的艺术家,都比登上“艺术权力傍”还要荣耀。
走出酒店,从圣马可广场步行到主题展所在地军械库,不过10分钟的路程。在军械库的水上巴士码头,可以看到双年展的红色标记。除了乘船往来的观众,码头上还泊了10多艘豪华游艇,包括比利时收藏家尤伦斯的新船“赤龙”号,和俄罗斯、乌克兰等国资本大佬的船只。从码头找到主题馆也并不费力,沿水路而建的威尼斯老街巷旁有旗帜标记,写着此次双年展的主题——“制造世界(Making Worlds)”。
每一届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展总是最受关注的,主题展策展人选择的主题基本定下了双年展的基调。历史上最年轻的策展人丹尼尔·伯恩鲍姆为本届双年展带来的主题是“制造世界”,这个主题听上去相对开放,甚至更像是威尼斯建筑双年展的主题。对此丹尼尔本人的解释是:“艺术品不仅仅是一个物体,也不仅仅是一件商品。作品将展示‘制造中的世界’,它代表世界的视觉,认真地说,它可以被看成是‘制造世界’的一种方式。”
军械库的展示空间也可以看作是视觉体验的一部分。这里不像是传统带有教育意味的美术馆空间,而是几百年当地人或居住或使用的建筑,就像西方小说惯常描写的街巷。推开一扇门,里面漆黑一片,“制造世界”的主题正在上演。走过第一个黑暗中从苍穹投下几束幽光的展馆,紧接着就是四面挂着砸碎的镜子的展厅。每一个观者,都从明亮的镜像中察觉破碎残缺的自我。的确符合制造世界的主题,混沌之后,就是光明,自我认知产生了,声音产生了……整个世界,随着来自世界各地艺术家的雕塑、装置和油画,一一来到观者面前。在这里,你完全知道来自99个国家的70位艺术家是什么涵义,多到无从选择。
见微知著
告别主题展的最后一件作品,走出军械库暗影重重的古老建筑,眼前豁然一片艳阳天。岸边是一座小小的码头,很多记者搭船去看对岸的国家馆。沿着岸边的建筑往里走,则是意大利国家馆和中国国家馆的所在地。相比意大利国家馆阔大的空间、堂皇的气势,中国国家馆的入口并不醒目,当你走进去,却有一种安静的快乐。中国馆的展览空间由室内的油库和室外的处女花园组成。室内昏暗的空间中,有很多油桶罗列其中,是不可以移动的。这决定了中国馆的实际摆放作品的空间不是很大,却很对应此次中国馆的展览主题“见微知著(What is to come)”。“见微知著”出自《韩非子·说林上》:“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
“我原本以为展览主题可以翻译成‘一砂一世界’,这样对西方观众来说会更好理解。”本次中国馆策展人之一卢昊在处女花园的一簇夹竹桃花丛下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从6月2日抵达威尼斯,直到6月5日下午的开幕酒会,他要一直留在中国馆的空间里,直到7位参展艺术家的作品布置到位。方力均、何晋渭、何森、刘鼎、曾梵志5位艺术家的作品在室内空间“油库”展示,邱志杰和曾浩的两件装置体量较大,设置在室外“处女花园”的草地上。
谈到与另一策展人赵力的合作,以及选择参展艺术家的标准,卢昊的语气有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我们还是根据主题来选的,和名气大小没有关系。你看室内油罐之间最大距离为3米,最小间距只有80厘米,我们只能在小空间内动脑筋安排小作品,所有的作品都需要观众仔细寻找,所以才有了见微知著的主题。邱志杰的《多米诺骨牌:从小到大》是新作品,曾梵志的《改造计划——把‘油库’变成‘书库’》以及何森、何晋渭的作品也是新创作。方力钧、曾浩和刘鼎的作品虽然展出过,但也都依据中国馆的空间有新的设想和改动。”
川籍青年艺术家何森的作品《太极世界》远看只是一面墙上数十件10厘米左右的小幅色块的组合,全部装在Art Deco形式的框架中,是很典型的西方视觉符号。但当观众凑近,会发觉堆砌到一定厚度并做平的油画颜料上,用不沾色彩的狼毫小笔勾勒出痕迹,内容均为中国传统绘画中的意向,如梅兰竹菊。“我练习国画的笔法很长时间,这幅作品要说的,不言自明。”何森说。的确,风雅的中国艺术,一直处于西方话语权的压迫下,就如这幅作品。何森的笔触很精致,但是在强烈的西方色块之下,有多少人能看到中国的声音?如果说面对艺术的话语权问题,何森的回答体现出年轻人的反叛情绪,那么曾梵志的作品对同样的主题,则有着超然的情怀和东方的智慧。“像曾梵志这样被市场承认的艺术家,敢于突破自我,很不容易。”卢昊对我说,虽然有这句话垫底,但我看到曾梵志的作品还是很吃惊。居然是一件陌生的装置。我终于明白曾梵志为什么说作品“有点不一样”。这一次,为了达致对空间利用的有效性,他放弃了其惯常的绘画方式。在这个类似古人书架的装置中,曾梵志从西文和中文两个方面找到在社会、经济、文化各个方面有关东西方文化争论的相关书籍,将它们分拆成各种“碎片”,然而通过自绘插图、批语、标注和中国古典线装的重新装订成册,最终结合5个书架的摆放。一束阳光透过弧形的窗洒在书架上,透过翻开的书籍,隐隐感到艺术家想要表达,当下在全球化背景下国际间竞争已经从资源性竞争逐步为知识话语的权力竞争所取代。这是不是也是越来越多中国艺术家来到威尼斯双年展的目的?一次展览是否成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有中国人在发出声音。
教堂神庙
6月5日下午,中国馆的开幕酒会。“那些当代艺术界的大人物全到了,比国内任何活动都齐。”卢昊的助理小声对我说。人太多了,在这样的环境下,很多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处女花园宽阔草坪上的多米诺骨牌装置上,它的作者是邱志杰。“真是一件与花园结合得完美的作品。”我身后一位儒雅的先生说。他看着很面熟,原来是大未来画廊的主人林天民先生,他和合伙人耿桂英小姐在台北、北京的画廊以最早经营常玉、赵无极等大师经典作品闻名,近年来则致力于推动台湾地区当代艺术的发展。
“您怎么在这里?”我问。“几乎每一届双年展我都在。如果你问的是中国馆,因为很多老朋友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林天民说,“大家都是来看展览、或者策展,我的画廊正在赞助台北艺术家杨茂林的‘婆娑之庙’个展,艺术家把一座本岛的古老教堂改造成神庙。”我跟随林天民走出中国馆,一艘蓝色的贡多拉(威尼斯传统的凤尾船)正停泊在岸边等候我们。这时我迎面走来一位一身白衣的外国男子,他的中文标准得让人吃惊。“你好,我是婆娑之庙的策展人李乐。”他说。李乐原名Felix Schober,是来自德国的汉学家,他在大学里的课题是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现状。“而且李乐的女朋友是威尼斯本地人,这对我们找到教堂做展览空间大有帮助。”林天民笑着说。威尼斯的120多座教堂多建于14到16世纪,对于威尼斯本地人来说,是真正凝聚了文化和历史的珍宝。我很好奇李乐是怎么说服威尼斯最古老教堂之一的“圣纪凡尼和保罗教堂”神父提供展示空间的。“威尼斯人做事,有自己的方式,就像亚德里亚海潮汐的节奏。”李乐说。
我注意到贡多拉已经划到外海,一叶扁舟沉浮于波涛间,已不是在本岛的河道里那么宁静缓慢。船头的女水手一身白色套装,熟练地掌握着船行的平稳。“你别看她是个美女,可是这里最熟练的贡多拉教练,她教一小时划船课要50欧元,”林天民悠然地坐在船上,“展览期间,我包下这艘贡多拉运送杨茂林先生的作品、接送来参观的贵宾,还有宣传作用。”林天民指了指船头,我注意到船头安放着一尊动漫昆虫形象的不锈钢雕塑,正是杨茂林目前的代表性作品。在威尼斯,贡多拉代表的文化地位比它每小时在河道中环游就要上百美金的价格还要高昂很多。几百年来,每一个威尼斯贵族世家,都拥有自己的贡多拉。古根海姆美术馆的创始人佩吉晚年寓居威尼斯,就习惯坐着自家的贡多拉去参加晚宴。林天民将中国艺术家的作品放在贡多拉船头,虽然花销不菲,却无疑是十分醒目而聪明的宣传方式。“为推动中国艺术家的作品,付出都是值得的。我们做画廊的人,是把画廊、艺术家当作一份终身的事业来做。而且今年很特别,距离杨茂林第一次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已经整整10年了。10年前,我就来参加双年展。不知道10年后还会不会来?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个十年呢?”林天民不禁感慨。
在圣纪凡尼和保罗教堂哥特式的建筑门口,我遇到久违的杨茂林。他年轻快活的语调,让人很难相信他就是10年前已经和黄永砯一起参加第48届威尼斯双年展的著名艺术家。“我把教堂原本的彩色玻璃以中国式剪纸图案的合钢装置代替,这样从外面就能发觉里面有展览。”杨茂林带我走进教堂。我注意到原来的神龛都换成了他标志性的超人形象铜铸雕塑,有些以前在北京的联展中出现过。“这里的神父和居民允许你这么做?”我不敢相信注重传统的威尼斯人怎么有胸怀容忍东方艺术家的“破坏”。“神父看了还很高兴,他说想不到挺和谐的。这附近的居民过来看,也没有抵触的情绪。是有点奇怪吧。”杨茂林得意地说。这时李乐开始发表策展人的意见:“杨茂林把神像改造成超人的样子,正像我们西方的流行文化,总是制造超人来解决人类无法面对的问题,比如过速的发展带来环境的破坏,以及人在巨大物质面前精神的虚脱。实际上超人和神在我们心中是一样的,但杨茂林的作品说明,人总是需要自己解决问题,而不是求助于上帝。”李乐的话让我感到动漫雕塑背后的沉重,相比于一些中国艺术家仅强调发出本国文化的声音,思考全体人类问题的艺术更容易被西方视野捕捉到。
我告别杨茂林的展览,发觉自己迷失在暮色中的威尼斯本岛。那些拜占庭、文艺复兴、巴洛克、哥特时期的街巷,渐渐分不出样子。我也因此胡乱搭上一艘船,想不到居然停泊在威尼斯的犹太岛。在犹太岛的码头,我回身遥望本岛上的圣马可广场,发觉自己完全走错了方向,只好向身旁的一位本地老妇人问路。“你是中国人吗?是记者吗?”她很好奇地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反问。“因为我的画廊正在准备一个中国艺术家的个展,是真正的中国画。我以为你是来找他的。” 这位老妇人居然是岛上795画廊的主人,我跟随她来到“中国画家” 的面前。隐藏在小巷795号的画廊是一座老式官邸,被花木包围着,窗外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被画廊主人称为“真正的中国画”,是用传统水墨技法创作的巨幅动物画像,但动物的造型却明显来自西方的构图。我见到了这些作品的创作者刘中先生,他看上去非常年轻,而且谦和。“很意外吧?这次展览在国内没有很多宣传,”他说,“但是‘大自然的赞歌’的确是参加了双年展的特别机构邀请展,就像‘给马可波罗的礼物’一样。”“给马可波罗的礼物”是此次中国艺术家参加的特别机构邀请展中最受关注的,展览上将公布艺术家叶放为威尼斯设计的第一个苏州园林,张晓刚、方力钧、岳敏君等当代艺术的领军人物也有作品展出。
“‘给大自然的赞歌’是意大利文化中心主任桑福先生策划的,他在奥运会前后来过北京很多次,很喜欢水墨作品,于是邀请我到威尼斯双年展来展览。”刘中说。他是法国教育部的造型艺术硕士,现任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我很好奇为什么中国水墨也可以作为当代艺术参加双年展。“我们的文化,拥有一种宁静的力量。桑福先生在威尼斯本岛上还策划了一个联展,我的作品和德国、南非的艺术家作品一起展出,你可以一眼认出哪些作品是东方的。”刘中说。我在他的引领下欣赏他笔下水墨构成的动物,或温驯或张扬的神情后,自然流露出东方神韵。他为3只羊的画作命名为《泰》、为鳄鱼的肖像命名为《嘻》,总是带着儒而内敛的气质。
给马可波罗的礼物
6月6日清晨,我从圣马可广场搭船去圣塞沃洛岛(San Servolo),岛上唯一的主体建筑群是一座学术机构——威尼斯国际大学,也就是此次双年展特别机构邀请展“给马可波罗的礼物”的所在地。几分钟后,船停在圣塞沃罗岛的码头,白色修道院式建筑门前,是周春芽醒目的绿狗装置。
我在咖啡厅的露天花园里邂逅展览的策展人之一吕澎,他身旁坐着岳敏君、张培力、吴山专三围参展艺术家。经过6月3日晚上盛大的开幕庆典,他们的兴致显然都很好。“走,我带你去看展览。”吕澎带我穿过几百年的古老建筑,来到主楼的中庭。在渊博的艺术史理论家面前,最好的选择是听他说:“这座大学的前身是一座古老的修道院,还曾经是贵族的精神病疗养院,我如果有时间,真想亲自写下它的故事。能在这里做一个‘给马可波罗的礼物’主题的展览,是一个机缘。这个主题源于艺术家叶放受威尼斯国际大学董事会主席瓦达尼先生邀请,计划在小岛的东海岸上创作一件特别的礼物,一件跨越700年光阴、送给威尼斯人马可·波罗的礼物——一座当代的苏州园林。由于时间原因,在今年的双年展,叶放的达园无法完成,于是决定以装置艺术的表现形式,呈现‘给马可波罗的礼物’这个主题。我们邀请青城山美术馆计划的8位当代艺术家张晓刚、周春芽、何多苓、王广义、方力钧、岳敏君、张培力、吴山专,通过建筑、装置、绘画等等各种方式,试图在复杂的历史关系下表达对马可·波罗最早关心东方世界的敬意。”
当吕澎报出一连串当代艺术界响亮的名字后,我已经跟随他来到走廊展区张晓刚的作品前。张晓刚的作品类似于他的“描述”系列,通过在画面上抄写《马可·波罗游记》的片段试图与历史对话,以寻找今天自己与过去之间的关系。岳敏君将把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傅抱石等画家的名字各自画成一迷宫,并在上面画上中国画中经常用的图饰,类似梅花、竹子等。何多苓则在他的两幅油画中诠释了园林的感觉,青春与感伤。当这些充满个人色彩的作品被安置在大理石地面、落地窗与吊灯之间的墙上,丝毫不觉得突兀,反而有与窗外庭院融合的美感。方力钧的油画和雕塑作品独占右侧的走廊,与他在中国馆的作品需要在幽暗的甬道中仔细找寻颇不相同。我们走过王广义构建的“圆明园”废墟,看到张培力正在维修自己的艺术品。那件充气的装置,被做成模仿威尼斯著名教堂的造型,总是不肯按他规定的方向倒下再立起来。张培力只得自己搬了梯子去摆弄线路。“它怎么倒下有这么重要吗?”我仰头问。“观众可能察觉不到,但对我来说,它倒下去的微妙姿态很重要。”张培力答道。 “你还没有看到吴山专的灯箱,在学院建筑的外墙上,外面就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