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逐渐暗淡。漫长的时间
逐渐变短,时间,望眼欲穿,
纳粹妈妈喝着啤酒,吃着泡菜,
摆动着她的裙摆,唱着伤感的恋歌,
给男孩们一个低语,一个旅程。
时间,我的老姑娘,很快就要暗淡下去。
——安妮·塞克斯顿(Anne Sexton 1928--1974)《致站在敞开大门旁的死亡先生》
实际上,没有谁能够给时间下一个定义,无论是牛顿,还是爱因斯坦,不过,文学艺术家对时间的表述,有时候会让我们更能够理解时间的存在。文学艺术家总是用一种象征物或者符号来表述时间,这容易让我们对时间的理解比较具有真实的体验,例如美国诗人安妮·塞克斯顿用自杀来说明时间在逐渐变短,她在表述她理解的时间,但是,我们不能说她所说的时间不是我们的时间,因为我们从她表述的人性深处中有了同情与对时间的感受。说到艺术家,何工的绘画同样是在叙述时间。简单的常识是,绘画是通过空间里的符号或者图像来述说时间。不过,何工对空间与时间的配置已经远远不是人们习惯的那样:19世纪的《晚钟》与20世纪的『广播』联系起来(《约书亚树下的晚咏》2021年);无法逃避的历史工具与今天的数字概念放在一起(《开源的托布尼》2022年);早期现代主义的观念与今天的建筑设计的并置(《马列维奇并不认识扎哈》2024年)……如此等等。熟悉艺术史的人当然知道这是类似早期超现实主义那些艺术家提示的时间概念。可是,与布莱顿、达利、恩斯特、阿尔普、契里柯等等早期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时间不同,今天的超现实主义的绘画并不关注潜意识的抽象符号,而是在自己的经历和记忆中去寻找与时间的真正联系,是让自己能够把握的、感觉挥之不去的甚至让内心难以承受的记忆的经验回到自己重新布置的空间里,以此来告诉观众他所经历的时间。何工自己说:
我无疑是个对新鲜事物缺乏敏感而对时间褶皱里的逸闻旧事抱有好奇的人,摆脱不了一个叙事性画者的思维和工作方法,从来不自信能为美术这个行业或圈子贡献什么样态或风格化的产品,反倒是似乎明白自己想要表达什么,带有些许价值和立场,许可时勇敢一点,困难时退却一步,现在就是困难时期。很年轻的时候就明白自己适合边缘生存,适合游牧而非定居,但凡有机会都会不求现实目的的上路,跳蚤市场的某个老物件,二手书店里翻开某页存封已久带着历史霉菌气味的图文,刺激我的联想,成为我某件作品的超现实杜撰。
我们从艺术家的自白中能够理解为什么何工作品中的那些图像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艺术家将他经历的时间图像化,并认可在一种延续与过渡中发现新的时间痕迹。何工的绘画的出发点无疑来自自己的经历与记忆,他认可『存在』的不断变化干扰着我们熟悉的世界,可是,从经历的时间中他始终不愿意放弃时间给予的历史重点,即:只有那些始终挥之不去的符号与图像——例如反复出现的喇叭——可以与不断变化的时间之维构成自己认为属于真正的时间世界(空间的一种表述),这个世界既有往昔,也有今天;既有潜意识沉渣的泛起,又有刚刚发生的事件的闯入;既有个体的私密生活,又有来自远方的宏大叙事;不过从艺术风格史来说,在对这一切的描绘中,何工既对物理世界细致入微,也对形式的艺术史概念充满兴趣。
从来就没有一个纯粹的超现实的故事。1935年,超现实主义的领袖布列顿写了一篇长文《超现实主义的政治立场》,今天的人可能看不懂他在序言的开敞白中说的什么:
我并不想随意解释这句可悲的话:『在帝政统治下共和国真是太美了!』我觉得人们对已经遥远的年代能感受到一种怀旧的情感,那是从第一国际创建之日起直至苏维埃政权得到巩固的那一时段。……献血闪耀着信仰的光芒,人们相信一定能达到自己最崇高的目的,……改善人类命运的斗争已经开始了,一股解脱的芳香从这鲜血里散发出来。
今天看来,布列顿的文字就像一种病态的梦呓,他对当时的政治、革命以及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斗争这类问题的判断完全失误。
基于个人的经历,何工对中国的历史保持着个人立场的认知,他对之前的政治现场保持着言说的欲望。但是,他的作品表明,充满皱褶的时间让他的意识应接不暇,他无法抵挡来自任何方向的信息和人性的感染,以致他不得不用一种超时间的图像皱褶将自己脑海里涌动的念头记录下来。何工清楚今天的现状,他不过是想用之前的历史符号与图像来隐喻今天,他要用有皱褶的时间——超时间——来创造今天的空间。
从1978年开始,中国的艺术家(主要是50年代出生的艺术家)开始使用西方现代主义的各种方法与语言,他们感到只有那些来自沐浴巴黎天空的阳光、德累斯顿阴郁的街道以及接受弗洛伊德催眠的艺术家提供的子弹与机枪,才能够轰开坚硬的旧思想的铁门,放出大脑里和潜意识领域里形形色色的灵魂妖怪,表现内心真正感受到的人类世界。
中国的当代艺术经历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的洗礼,但是,所谓的观念艺术也曾让艺术家们心惊胆颤,担心自己掉回陈旧艺术与观念的陷阱,例如,绘画经常受到艺术圈的质疑:装置、综合材料、新媒体,更不用说今天的AI成为艺术家感到安全的工具。然而,绘画的力量在人类还没有被新技术彻底消灭之前仍然是最有力量的思想和想象力的陈述——就像我们今天无法离开文字一样。何工的绘画是今天的新绘画,绘画语言仍然是今天全球化处在迭代阶段的艺术语言,而超现实主义的语系在这样一个瞬息万变的时期是如此地具有活力,艺术家只要能够讲出发自内心潜意识深处的故事,就是今天最棒的故事。何工讲述的故事是特殊的,用历史学的话来说,何工将自己的时间经验与事实上一直存在着的意识形态对时间的建构保持联系,以便为历史留下证据;这导致了从文学叙事上看他的绘画让曾经崇高的神话成为苍白的现实,同时又把有问题的现实描绘成为让人难以捉摸的当代神话;最终,从艺术上看艺术家使得他的绘画在今天能够接受的风格上确保其是真实而属于自己的,这无异于说是真正属于当代的。
2024年8月7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