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何面对艺术？
我们如何面对艺术？这是一个与“如何定义艺术”一样可简单也可复杂去回应的问题。研究艺术理论和擅长文字的人总能找到恰到好处的方式去诠释和总结这类基础而又终极的问题。肯尼斯·克拉克用他的文字作品和著作围绕艺术和艺术史中很多具体的问题和想象为我们提供了引导、理解和研究的方向，而他自身的经历，他的行动和决策，在我看来，才是他真正去为人们阐释如何面对艺术，如何与艺术相伴一生的范例。在他同时代的一些杰出的学者与朋友而言，克拉克的很多意识与言行并没有遵循固有的规则——而同时他又是一个具有很强原则性的人，因此遭到一些误解甚至引起嫉妒或愤怒并不难理解；而作为当代的读者、艺术热衷者或艺术从业者，我们则能从克拉克一生的境遇和经历中看到他对于艺术与个体和公众的关系充满智慧的理解，理解到他从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那里继承下来的使命感，他一生的故事会让我们重新思考人、艺术、环境、时代之间的有机关系。
克拉克的作品为我们观看和认知艺术提供了与他所在语境相关的有趣的思考和研究方向，然而他的重要性——无论之于他的时代还是当下——是从未让我们停止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应将艺术放在日常和精神生活的什么位置，我们应该如何去引导公众和社会与艺术之间的互动，从而在我们支持与促进艺术发展的同时，让艺术更好服务为它所属的人群和时代。
克拉克始终是个处在行动中的人。他的故事告诉我们，行动，对于任何一个执着于目标亦或是努力寻找目标的人来说都至关重要。通常，艺术家赋予艺术的美、形式、观念和故事，会让艺术感兴趣的普通个体沉浸其中；而对于一个将艺术作为使命的人来说，唯有有效的行动才能将艺术置于一种具体的意义中。克拉克的那种保持介入与参与的迫切与热情，将人们对艺术功能的想象转化成了他们所能亲身感受和体验的经历。
从他青年时开始从事写作，到介入意大利展览的组织，到成为年轻的博物馆馆长，随后受邀为王室提供专业的藏品管理……这个人生的轨迹看似顺理成章，他的确也受惠于他自学生时代以来就有的社会阶层、人际关系以及良师益友的协助，但外部的有利因素并不能取代他自身的某种特质：那种不断提出新的想法，思考新的可能性，克拉克有能力将抽象概念转化为具体的策略与行动，以一种打破规则的胆识去保持接受新的可能性的开放态度。
书中很多地方都讲到克拉克与艺术家的关系。不能忍耐愚蠢之人的克拉克在面对艺术家时却保持着最大的耐心与爱。克拉克对艺术家的鼓励、终生的支持与爱护,是他一生中最感人的部分之一：他与亨利·摩尔(Henry Moore)的友谊、在战时对艺术家群体生存与创作的策略性安排，他将西德尼 • 诺兰（Sidney Nolan）的作品从澳大利亚介绍到英国并给予其终生的支持，将自己的家作为与艺术家交流情感与思想的场所，不知厌倦地回复每位艺术家的信件和请求。克拉克面对的艺术家是真正意义上的人，职业/生存属性赋予他们的光环背后的往往是日常生活或创作生涯中的困惑、犹豫、无助、失落，克拉克给予他同时代艺术家的支持与帮助或是引导，是他对文明创造者的敬畏，是他对文明、艺术与美的崇尚。
克拉克在美术馆和委员会的工作——无论是在阿什莫林博物馆与国家美术馆的经历，从空间布置，藏品安排，项目的策划（战时音乐会和每月一画），还是战时对藏品安全进行一系列的安排，对美术馆开放时间的安排——都是克拉克在作为美学者之外，也是一个果断、具有高度判断力和综合事务能力的行动与实践者传递艺术使命的最好证明。
克拉克的书籍教给我们的是艺术内部的美学世界，但纵观他的一生，展示给我们更多的是一个人能为自己所热衷的艺术事业、所执着的艺术使命所付出的一切实践性的事例与重要片段。有趣的一点——在书中若干次被提及——是克拉克游弋于积极行动与沉静思考之间的矛盾状态。我想，这是让他逐渐形成自己的人生节奏与风格的特质之一，人的复杂性其实更容易引导我们去理解一个人的言行与成就或失败。
克拉克的《文明》（Civilisation）毋容置疑在当时确定了电视艺术纪录片的一种新形式，更高的拍摄标准、新的制作方式；克拉克再一次以他能够做到的最好的方式，为公众开启了观察人类文明与艺术之光的视野。当然，作者也提醒我们看到，《文明》播出于那个弥漫着反叛空气的1960年代，克拉克所描绘的那种永恒与纯粹的欧洲传统艺术以及他的立场都遭到了其他人的挑战，克拉克版本中的艺术被指出忽略了艺术背后存在的阶级、种族、性别等诸多不平等的问题。毫无疑问，看待和解读艺术的态度与方式和艺术的定义在同时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尤其在当下地缘政治和全球与在地的语境差异中，我们已经无法摆脱非艺术元素（个体历史与身份、社会、经济、政治、地缘、艺术机制等）来观看和评判艺术。克拉克在他的时代对艺术的诠释、赞叹，与想尽一切办法对创作者的拥护，对“艺术”自身和其“光环”的捍卫，在今天来看，似乎成了一种最不符合实情、但也是最理想化、最纯粹的人与艺术的关系。
我们可以根据克拉克一生所做的事为他贴上很多标签：作者、艺术史家、馆长、策展人、批评家、电视节目制作人、主持人、演讲者、讲师、管理者……而归根结底，克拉克是一个为了艺术的使命而不断付出和革新的行动者。克拉克的一生和他留给后人的一切，始终会给我们带来启发和鼓励。
2021年12月24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