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人类用来表达思想和感情的工具。可是，由语音、词汇和语法构成的系统只是人类语言的一种形式，为了能够充分展现丰富的内心世界，人类还创造了音乐、美术、舞蹈、戏剧等这样一些富于感染力的语言形式。
作为一个画家，亨利·马蒂斯（1869—1954）把由点、线、面、色彩构成的语言视为表现他的思想和感情的最有效的工具。凭借这些自然提供的手段，马蒂斯创造了灌注人类精神的艺术形象，抒发了心中的审美感情。
本书马蒂斯的若干素描能使我们了解这位画家艺术的一个方面。这些用明快、简洁的线条完成的绘画空间的分割，使我们看到的不是自然对象的复制，而是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能让人目见的感情。
对于马蒂斯的线描艺术（包括色彩作品），人们往往要联想到东方艺术对画家的影响。的确，马蒂斯的平涂色彩、富于表现力的线条多少受惠于异方的绘画体系。马蒂斯在他的晚年的确也说过这样的话：“对我的启示是来自东方的”。而且他实际上也去过闷尔及尼亚、摩洛哥，甚至高更的灵感圣地塔希提岛这样一些地区。然而，这并不能说明在现代西方绘画中，为什么马蒂斯的线条和色彩具有十分独特的魅力。线条，作为一种绘画语言形式，我们还可以在法国拉斯科洞穴壁画，希腊的瓶画，以及文艺复兴时期乔托、波提彻尼、丢勒这些大师的作品中看到。整个世界美术史告诉我们：线条——无论在东方艺术还是在西方艺术中——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东方乃至其它非欧洲地区的艺术对马蒂斯的作用，仅仅是进一步肯定线条与色彩本身表现力的重要性。
平庸的画家和批评家往往指望从具体的形式中寻找一个脱离艺术家主观感情的法则——甚至个别大师也有美学上的失误现象，他们或以“黄金分割”为永恒的标准，或以S线为最美的曲线；有些学者虽然话不具体，主张以“似与不似之间”为美的界定，视“大写意”为主观与对象的艺术结合的最佳途径。然而，正如我们写文章，是采用象形文字还是求助于拉丁字母并不重要，关键是要以一种物质的符号表达出你要表达的东西，画画也是如此，似与不似，或者是否在似与不似之间都无关宏旨，传达出你内心的颤动，把精神的世界变为物质的形象才是至关重要的。正因为人类这种固有的审美意识，才把各个时代无论是否写实、是否写意、是否抽象，只要包含着丰富的内在感情的作品统统收入艺术宝库，视为美的珍品。
马蒂斯的线描画看上去十分随意，似乎没有受到更多的法则甚至理性的支配，人们从中看不到什么“逼真”或“精确”的东西，这是因为画家认为“精确不等于真实”，他考虑的是心灵的“表现”，是内在的“感情”。是如何和怎样以某种形式、手段尽可能地物化这些表现和感情。马蒂斯说过：“总而言之，我追求的是表现。“他还说：“构图是一种艺术，画家运用这种艺术，以某种装饰手法把许多组成要素按他的处理排列起来，借以表现他的感情。在一幅画上，每一部分都将是明显可见的，它们扮演画家要它们扮演的角色，不论这角色是主要的还是次要的。画面。上一切无用的东西都是有害的东西。艺术作品在整体上必须是和谐的，因为在观众心目中，多余的细节将会破坏其基本内容。”显而易见，画家非但对似与不似不感兴趣，也不屑顾及是否“之间”这个问题，唯一需要慎重对待的是作为符号的“每一部分”是否在扮演“画家要它们扮演的角色”，无用的东西—一即多余的细节——之所以有害，是因为它破坏整体的和谐，而这个整体的和谐最终是精神和谐的形象反映。马蒂斯在对各个“组成要素”——其中“似”、“不似”、“之间”的要素不分高低地同属于构图的符号要素——加以排列组合的过程中，并不为“之间”这个无前提便无意义的标准伤脑筋，而只想如何才能尽善尽荚地“表现他的感情”。画家在他的《画家笔记》中写道：“我挑选色彩不依赖任何科学理论。……我仅仅试图找到与我的感觉相对应的色彩。能够诱使我改变人体形状，重新调整构图的，是一种不能不那样的色彩调合”。选择色彩是这样，选择线条又何尝不是如此。
自然对象固然是马蒂斯艺术的前提，可是，马蒂斯认为：“素描诸特征……依赖于艺术家在面对选择的对象时所产生的深奥的感情。”没有任何一个艺术家能够超越自然，即便是抽象主义画家康定斯基也充分肯定根据“内心需要”把自然形象作为绘画形象的现实主义。然而，对于一个伟大的画家，自然对象的价值仅仅在于它是抒发内心感情的工具。从这个根本意义上讲，纸上或画布上出现的自然形象只是画家用宋体现审美感情的符号形象，从绘画永远不可能是自然的再现这个角度上讲，它是与现代绘画中非具象的形象没有本质区别的抽象形象。
我们不能回避这样一个事实：面对马蒂斯的素描，我们没有形式法则可寻，换言之，我们不可能对这些素描作机械的形式分析。马蒂斯本人就说过：他的素描诸特征无法用言词进行表述，只存在一鼓作气的线条对纸所作的空间分割和由此表现的感情在观众心中唤起的共鸣。否则，青年人只要有一本形式手册就可以画出艺术精品，这显然是可笑的。但是，这也不等于说，马蒂斯的艺术是难以把握的东西，他用有力的线条完成了内心的表现，发明了最能体现精神和谐的语句。
马蒂斯的素描虽不是后人的范本，却是人类艺术宝库中可可供欣赏的珍品。欣赏它，如果我们能获得“精神的安慰”、排排除心中的烦恼，净化审美的感情——也许这就是马蒂斯的素描以及其它作品的价值和实际意义所在吧。
《马蒂斯线描》，吴长江编，四川美术出版社，19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