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ü Peng's Interview on Chinese Painting

一、关于水墨艺术

99艺术网郭赟(以下简称郭):原来我在宋庄的时候,那边有很多做水墨艺术的画家,也有很多人在关注水墨艺术,包括栗宪庭都在关注。在画家当中,有很多是用油画材料来做水墨艺术的,比如鹿林。我跟鹿林聊天的时候,提到了水墨的出路问题,他说:其实中国画——或者说水墨艺术以传统宣纸、毛笔、墨水的形式呈现出来,在现代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相对来说,一张油画镶嵌在油画框里挂在墙上是很有分量的。所以,水墨艺术从某些方面来说,需要从材料上着手进行变通。有艺术家认为,现在中国的水墨艺术处在一个转型期。但是这个转型期不知道它的时间有多长,并且这个转型期到底是不是在转型也不太确定。

我之前也看过您的一篇文章,对当下水墨、国画和当代艺术的一些关系做过深入的剖析,不知道您是怎么看待水墨艺术的前景的?

吕澎(以下简称吕):前两天我写过《中国画问题》,其实画中国画的人很多,但是认真去研究它的人很少。

现在当代艺术没有前段时间那么火,但是我认为这不是问题。什么是问题呢?就是如何认识水墨画自身——它的过去和它自身的特点,从而认清它的未来,特别认清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为什么要用这个东西来做作品?为什么不用别的材料?

郭:这个问题很多人都在关心。陈丹青在《退步集》里也提到了这个问题,就是有人问他“为什么要画油画?”然后他又以提问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诸如为什么我们要穿西装、为什么要看足球、为什么要吃麦当劳、为什么要发伊妹儿……意思是说西方文化形态与意识形态的引进与渗入,使得中国人摒弃了很多传统文化形态。水墨画也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既然油画已经被多数人接受,为什么我们还要用水墨方式来做这个艺术?或者是我们怎样去关注这一块,我觉得这个问题是非常重要的。

吕:当然现在很多搞水墨的要把新的材料加入进来,或者是用别的材料来表达所谓的水墨概念。

郭:回到刚才的问题,为什么还要画水墨艺术呢?现在水墨艺术也已经不是以前的文人画或者是山水画,关注的题材更加当下,这些题材用油画、丙烯、水粉、水彩都可以表达,甚至更加适合表达,所以我说:为什么还要用水墨?不知道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吕:所谓“当代性”是一个极其抽象、不说明问题的东西。水墨其实是我们潜意识里的一种本能的摆脱不掉的东西。比如他用水墨画都市题材,其实他是想干嘛呢?他是想说:我这个摆脱不掉的东西,仍然可以跟这个时代,跟今天的生活有关系。他是想说这个事,可能这样一扯就扯出问题了(笑)。我们研究艺术史的很清楚,任何一种材料都有它的优势,而你的这个优势就是别人的劣势,就是说不同的材料可以表达不同的东西。

我们的精神成份很复杂,我们每个人的喜怒哀乐、知识背景、文化教养非常复杂,不可能用一种材料,一种风格的作品去满足所有的精神内涵。因此,我们用所谓的笔墨纸砚的传统材料,其实就是满足一部分精神的需求。比如你走到苏州园林,你根本不想看油画,看狗屁油画啊。因为语境不同,需求也不同。当我们走出来之后,走到苏州的大街上,走到上海的时候,尤其是走到现代商业区,或者是在别的环境下,也许我们会调整我们的情绪,调整我们的感受。自然而然地也许就接受另外的一种表达方式了,所以人是很丰富的。

水墨这一块本质上是传统几千年慢慢养成的一种习惯,这种习惯是跑不掉的。如果它真的跑掉了,那也无所谓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首先不能焦虑,不能急于用这个东西和其它所谓的当代艺术去抗衡,说:“我也能够表现你们表现的那个东西”——这完全用不着!

郭:当然,从逻辑上来说,水墨、油画、雕塑、装置……各有各的优势。那么相比较起来,水墨画又存在哪些优势?与西方油画比较起来,它又有哪些不足?

吕:它的优势就是一种教养,没有别的——在这个土壤里面生长的人最需要的一种教养,它是在这个水土长大的人一种需求,这个需求最后会转换成他日常的生活表现形式。所以本质上是一个教育。

郭:我之前看过一些国外的艺术家,他们来到中国之后尝试用毛笔去画一些水墨作品,表面上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但其实他那种韵味、用笔、用墨,包括构图什么的,都是与中国的传统意识相差很远——他们还是以他们的思维模式来构筑作品的。

吕:这是很自然的。他有他的知识背景,所以他的图式跟我们在这个土壤里生长起来的图式完全不一样,包括生理因素,人的生理因素也会影响一个人的思想。

我觉得现在最主要的是搞水墨的人心太大,我觉得不要这么心大,就完成一点事就可以了。现在很多人受制于艺术市场,受制于利益的影响,如果不受这些影响的话,以平常心来面对日常生活和他自己的工作,一定会做得很好。

郭:其实在这之前,比如文人画,他们有的是受制于朝廷,有官职在里面,然后他们又想脱出那个局限,想跳出世俗,所以选择避世。在这种涉及身份、政治问题的时候,他们对金钱问题的考虑,会相对比较少一些,艺术也相对更加纯粹,也因此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而现在,社会分工特别细,有很多人不得不去考虑生计问题,那么,中国画已经面临这样的一个局面,它未来的出路又在什么地方呢?

吕:画中国画的人还是很多,要比当代艺术多几十倍,几百倍,几千倍。只是说这些人,我们会认为他画得很差,不足挂齿。但是这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要这个东西的人大有人在——无非是要得更好或者是更差一些。

另外,其实今天画画的人不缺钱。我不认为他们缺钱,是因为他们想要更多的钱。在过去那么艰难的日子,也不用说的太远,就说80年代的时候,都能画画,所以金钱根本不是问题。何况大多数画国画的人都是有单位的。

郭:就是生计问题根本不是问题。

吕:根本不是问题,而且你到所有的工作室去看,又大又好,就是画不好。画不好的原因,真的是他的修为不好,很简单,没有别的原因。他自己的观念,他的思想,他对艺术的体会太差。所以经常说“气韵生动不可学”,你要体会到了就到体会到了,没有办法教你。

郭:可不可以这样说,其实中国画传统的一些“民粹”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状态?

吕:没有。你们可以去注意看很多的油画杂志,杂志印得很好,但是很烂,很破,很糟糕,但在里面经常还会发现有一些年轻的,画的很好的艺术家。我觉得是大家不关心,其实画得好的还是有,而且这些年轻的比老的画的好。

郭:从工具上来说,其实国画不一定非要用毛笔来画,对吗?

吕:当然不一定,你用别的材料画也可以啊,还是要看你怎么画。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什么?什么叫今天的当代艺术?什么叫今天的油画?有十个人就有十个不同,一百个人就有一百个不同。

郭:其实说到“当代”,有人说了一句堪称经典的话:“现当代”是一个被过度滥用的词。

吕:这个词没有什么意思了,只是一个表述习惯而已。

郭:西方也把所谓的“现当代”划分为三个时代:近代、现代和后现代。那么从国画上来说,我不知道能不能也找到一个后现代意义上的国画?

吕:我觉得用不着。艺术要发生变化,有的变化快一点,有的变化慢一点。比如西方的艺术,我们从形式上来讲,它的变化非常明显,在很短的时间有各种各样的主义,各种各样的风格,各种各样的表现方法,甚至是完全不同的材料,这是文明的策略。

但是在一定时间和一定空间范围内来进行快慢比较的话,太单一。如果它和别的事情不发生关系的话,就没有办法来讨论它的好和坏。中国的文人画演变方式就是从微妙之中慢慢发生的变化,不是说慢慢变化的就是不好,变化快的,就是好。从晚清到今天,都在说工具落后了,要换工具,要买枪炮,要掌握新的方法。这是在物质层面来讨论这个问题的,但文化不是这种情况,文化是两个层面的速度。文化就是靠自己的信心和绵延,慢慢地发生变化。西方绘画、艺术变化的速度快,中国画不能说:“我们也应该有这样的速度去应对。”用不着,谁又没有迫害你,谁又没有把你的画掀掉,你着什么急啊?我都不知道你着什么急,估计就是着一个卖画的急(笑),其实用不着着急。

郭:那么从中国画本身来说,它是不是也应该有一个当代性呢?比如你刚才说用先进的工具,毛笔是不是属于落后的一种工具呢?

吕:不落后,如果把这些全部扔掉了,就别谈艺术了。有什么可谈的?你把这些最基本的材料,笔墨纸砚都扔掉了,还谈什么。当然我们是泛泛而论,只要你愿意,用玻璃钢也可以,这倒不是问题。问题是你真的要把这些材料运用好,就把这套文理研究好。

郭:之前我一直在关注一个问题:以前的人都是用毛笔写字、画画;后来用钢笔或者是铅笔,而现在很多人基本上都不用笔了,都用键盘打字。那么现在在使用毛笔这种工具的时候,就会有一种陌生感,或者是不那么熟练,这种陌生是否导致国画的衰退?

吕: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第一,是效用需要,但是效用不能替代艺术本质。所以一百个人不写字,只要有一个人写字就OK了,因为他是艺术。所以中国很多亿人不用笔没有问题,但是只要有1300万,或者是130万写就可以了——只要他写得好。因为我们要的是一种文化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功夫和实用性的方法不能替代的东西。

第二,还是过去的教育制度造成的结果。我们的教育直到今天,高考制度就促使了所有的家长不让小孩去练字,为什么?因为来不及了,花这么多时间写几个毛笔字有什么用啊,没有用,要赶快复习(笑)。

郭:对,所以我刚才提到国画这种画种会不会消失的问题。因为除了架上绘画,在人类的文明进程中还有一些其它的画种,后来消失了,比如西方中世纪的那种玻璃镶嵌画、壁画。

吕:不会消失。新的形式是可能的,但不等于我们这块就全部扔掉。其实所有的这些东西,这个民族无论什么结果,绝不会有意识地要放弃,也放弃不了。你看一个老外在中国待了三年、五年、十年,你发现他就变得很中国了,什么原因?就是因为这个最基本的环境。我们到了西方时间长了也一样,比如高名潞有一个讲座,我看他的知识就像国外的学校讲课的一样。

主要是我们有一个习惯,就是爱把一种新的东西看成是未来的趋势,然后把原来的东西扫地出门,这是一个长期以来的坏习惯。事实上,新的东西来了以后要叠加、并置,然后慢慢地让它丰富起来,原来的东西也能看到,最新的东西也能看到。传统的画和今天最新的东西没有什么可矛盾的,他们是我们不同的精神需求,而不是人们说的,由于水墨发展到一个阶段,终于被西方的现代主义打倒了,没有这个词。打倒它干什么呀?这是一个人类的财富!

郭:我还关注一个问题,西方油画最开始的时候是为宗教服务的,后来到“文艺复兴”的时候,它开始关注人文的一些东西。再到后来,它开始关注社会现实的一些东西。而国画一直都有一种形而上的追求,到现在,也有很多人开始觉得它是不是应该关注一些社会性的问题,关注现实,关注周围发生的一些事情。

那么国画在未来的走向当中,您觉得它是否应该关注这方面的问题?

吕:我倒认为不要用功利主义来理解人今天的生活关系,当看到了一个现实之后,它会演变为另外一种东西。

就像我们看元代的作品,它是一种象征,一种契合的象征。我不服,我不说,我跟你不合作。但是我不会去换一个跟你斗争的场面,我会表达我自己的态度,就是我的立场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别找我”,这就是现实。这不是抽象的东西。所以你再去看一看,随便举一个例子——渐江,渐江开始还去参加抵抗清兵,然后就全部失败了,被赶到山里面去了。那干脆就算了,不出来了。不出来的方法,就是避世自我修炼。可是他不会去说:我怎么样用我的画去应对现实生活,他认为这个没有必要。我们今天同样没有必要。

实际上今天的水墨画家做的水墨的事,它不大也不小。不大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太多可以满足人需求的东西了,它不能去占领别人的空间,它就占领一部分人。说它不小,是因为你摆脱不掉它,你始终要用它。如果这个艺术家真的不喜欢它,一定会把它扔掉,还要它干什么?

郭:现在有很多人都在用西方油画的方式画水墨,或者说用水墨的方式画油画,比如周春芽,从意识形态方面来说,它是不是也是一种西方文化对中国文化的渗入?

吕:谈不上渗入,都是人类文明。我觉得过分民族主义的东西非常有害。所以“后殖民理论”,稍稍一滥用就一塌糊涂。只允许你去把别人杀掉,你说一个他说受到了东方的影响,就高兴的不得了,然后说一个中国人受到西方人的影响,就马上怀疑别人是不是要干掉你、殖民你,这是很荒唐的事情。

郭:所以有很多东西还是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想法。

吕:我觉得应该是一种包容,就是什么都可以。但是你扔掉的那个东西是不是你真的不需要,不喜欢,就可以不要。这是很正常的,它和民族主义没有关系。但是有一些东西你觉得好,为什么不要呢?当然要了。

郭:现在中国是不是也扔掉了一些非常好的传统的东西?比如国画本身的一些东西。

吕:我觉得扔掉了很多,在文章里面我已经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了。其实都是受外来影响扔掉的,不是艺术家要扔掉,是外力强迫你扔掉。

郭:其实艺术家还是考虑各种因素,然后他不得不扔掉原来非常好的一些东西。

吕:当然了,你们去看一下49年以来的美术杂志,就可以看到是谁把这个传统扔掉的,说穿了就是制度。

郭:说到制度的问题,其实本身来说,所有的文化意识,或者是整个群众的意识形态都是受制于制度。您觉得呢?

吕:当然了,但是要看是受制于什么制度啊。你去看一下从49年、50年就开始要改造中国画了。改造中国画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年轻人有没有这种体会。改造中国画就是说,你这个画家如果在桌上再画古人的路子,你就把笔给我放下。不是我们今天可以关进屋里说我自己的事,不是这种情况。你要这样的话,有人会揭发你,要把你拉出去开批斗会的。

郭:就跟以前的“文字狱”似的。

吕:就是说人生都是没有得到保障的,不是你喜不喜欢,能不能发表的问题,这个都好办,不能发表就不赚钱,是你这个人要出事啊!所以你看一看那个时候的文件,怎么样改造一个画家的思想。

再举一个例子,49年之前有很多画家是把那些画卖给有钱人的,稍稍能买得起的人都会买。可是49年之后是劳动人民当家作主,这个是政治表述,其实就是所谓的有钱人的经济“下课”了,不是工农兵的人也变成了工农兵的经济水平。在这个时候有大量画家的画卖不出去了,到年底就揭不开锅了。所以就会出现是不是请政府支持一下我们,那么政府当然可以支持你,到最后就变成了画院。你要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当你进来我花钱给你的时候,你应该按照我的意图,去表现这些东西,可以歌颂社会主义工业农业的成就,你当然也可以说:“我不画”,结果是,那你就走嘛!

今天不同了,今天是你不给我发钱,我自己能找到钱。我画的画有人喜欢,就会有人买,完全是两个不同的背景。

你再往前面看一看,整个这一百年,就有很多外来的因素在干扰艺术家来坚持这个传统。不是他不愿意坚持,是有时候他没有办法去做。像那个时候,江丰就告诉(魏天霖)说:听说你那儿有两幅国画,不知道是四王的还是谁的。他说:“赶快撕了,烧了,没用了。”你想想,这个背景你们体会不到啊!可能觉得这个说的有点夸张,完全不是夸张。如果那个时候在谁的家里发现这个东西,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基本上你们家就全部被抄掉了。你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敢说传统呢?

郭:对,文革那一段确实是那样的。

吕:而你们不知道的原因,就是因为长期以来这段历史是不准披露的。我有一天为写《20世纪中国美术史》打电话问(彦涵),我说我想去拜访他。他90多岁了,他是当年的老延安。他说:“你想了解什么?”我说:“我想了解一下延安。”他说:“很好啊。”我说:“想了解一下延安整风运动。”他说:“就不要说了。”他说:“这个情况不好说。”你想想是这种状况,都不敢说话。

所以如果没有对历史的背景有一个充分了解的话,我们今天谈艺术所谓的学术,实际上都是瞎扯,什么学术啊?最基本的东西都不知道。比如我们原来谈“新文化运动”,说那些精英大量批判传统。可是批判传统,你知道这些人又没有操作权,也没有政治权力。所以知识分子只是说说而已,而且也没有强迫你把那些东西扔掉,他自己在家里还在写毛笔字,还在画画。并且自己的朋友在画传统绘画,他们一点意见都没有。他们只是一个态度,对政治制度的黑暗表示愤怒。只是到了二十年代以后,军阀被干掉之后,国民党执政的时候,政党意识形态开始影响了艺术。在那个时候,就开始产生变化了。然后29年日本侵犯东三省,37年,战争全面爆发。南方、北方的人全部到了西南地区。你说怎么搞艺术?然后45年—49年是“内战”,内战的时候兵荒马乱。49年以后就是政治改造,一直改造到76年。改造到76年还有历史的惯性,一直到78年才转换成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那个时候人们非常渴望获得解放,又恢复到“新文化运动”那样的情况,向西方学习。在这个时候人们还是顾不上传统,并且我们已经断掉了好几十年。到了80年代末“新文化”出现的时候,发现还有人不甘心,想恢复传统,还批判说这个东西毫无价值。

还有实验水墨,实验水墨出来的时候,说这个跟国际、跟当代艺术全部对接,能够成为今天的艺术。想法很好,但什么是今天的艺术?你的这个材料与西方的材料,有很大的差异。所以今天的水墨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实验是必要的。没有实验我们找不到问题。但结果是不理想的。

郭:那也就是说,其实中国现当代的水墨,还是重新走出来的。

吕:首先要有几代人来恢复。如果我们一定要从37年来算的话,有好几代人。换句话讲,几代人丧失了传统,就要用几代人去补,补了以后再开始让它很好地发扬。社会的基础就像植物生存的土壤,植物已经死掉了,现在我们要重新培育它。扼杀都花去那么多的时间,那么生长花的时间会更多。其实缺乏信心跟我们今天大家的心情还是有关的。为什么昨天弄的东西,今天还没弄好,明天还没有弄好,那么这个事情可能就很麻烦,它可能真的该死了,是这么一个逻辑。都没有耐心,对自己的文明完全没有耐心。

郭:那么在以后,或者是在不久的将来还会出现另外一个春天。

吕:一点问题都没有,根本不怕。只有一种情况,中国人不想做中国人的时候,就恢复不了了。如果中国人还想做中国人的话,它就死不掉,这是肯定的。你不想弄有人弄,真的是这样的。你到民间去看看,真的有很多。你说:我不想弄了,搞不定。其实你是想在名利上成功,你对它根本就没有爱。你没有爱,现在就可以放下,搞它干什么。

郭:作为一个艺术家来说,如果他想真正地追求一些东西,需要付出的真是太多。

吕:其实这个时候很自然地就回到了对艺术的基本态度,你说爱它,你就要喜欢它,不管风吹雨打,不管能卖不能卖,只要我能够买上纸,买上笔,我就继续工作,就应该是这样的态度。

卖得很好,只能说这个时候大家对你的东西认可了。举一个例子,现在这些画院院长,什么画家都是40年代、50年代出生的,再年轻一点的就是60年代的,这些人都没有受过传统教育。你说40年代出生的人,受过什么传统教育了?30、40年出生是最早的了,OK,40年正在“抗日战争”,书都读不到。

郭:现在也到70岁了。

吕:对,40年代连书都读不到。到了45年“二战”结束的时候,他才5岁,正要读书的时候又是“内战”,到了49年可以读书的时候,接受的是共产党的艺术教育。

郭:所以说中国很多方面都存在这么一个“断代史”,包括“文革”那么一段。

吕:断掉了,包括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把传统都断掉了。

郭:所以有很多东西要重新来建立。

二、关于展览

一个展览好不好,一个画家画得好不好,大家对他的评价高和低,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要有信心,中国人就是要这个东西。

——吕澎

99艺术网: “水墨双年展”和“深圳水墨双年展”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吕:深圳那个有什么可谈的?我批他干什么。“深圳水墨双年展”肯定没有什么嘛。

99艺术网:能不能把明年的大动作透露一下。

吕:我可以概括地说,大家都在努力,都在实验,不能说里面没有一些比较有意思的东西。当然我们这个需要具体的说,总而言之一句话,还很迷茫。迷茫的原因,跟我们刚才谈的问题一模一样,就是没有真正意识到,我们用这个东西究竟想干嘛。

大多数人都把脑筋和思想放在怎么样跟随时代里面去了。举一个例子,像我写书一样,我有三本艺术史,《中国现代艺术史:1979—1989》、《中国当代艺术史:1990—1999》和《二十世纪中国艺术史》。第一本是想写,89年之后,我想这一代人轰轰烈烈的现代主义运动下课了,我们要赶快记录下来,让以后的人知道,这就是承担责任。第二本艺术史是有朋友提出,就是王广义说:“你不写,没人写了。”我一想,那就写吧,还是责任。第三本艺术史是一个什么原因呢?没有任何人约稿,就是我想,我们这一代人的这些工作,究竟在历史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我认为它们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我们应该把它镶嵌在二十世纪这样一个大的背景当中去,对这段历史进行考察和解读。全部是发自内心的,画画的道理和这个一模一样,你要是内心对这种材料——对水、对墨没有感受,就是在最近听说有一个新路子,可能展览要得奖,要卖画……出发点一开始就错了。所以所谓的中国式水墨也好,当代水墨也好,或者是怎么样也好,想跟现实拉近距离也好,这些所有的思维方式,说轻一点是西方的所谓模式,说重一点就是功利性的问题,没有什么艺术。我觉得主要还是一个缺失,缺失自己对文明特征的认识,缺失对艺术本身特征的认识。什么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艺术?我觉得缺失这个东西。

郭:回到最开始的话题,现在也不知道当代人对水墨的认识到底还有多深?刚才说到“双年展”的问题,我们国内或者是国外也有很多双年展。但是国内的一些双年展,这几年都受到很多人的谴责或者批判,觉得它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形式需要,更多的是商业或者是政府的一些行为在里面,而对于学术本身的关照少一些。

吕:全世界也是这样的情况,我们不能期望每一个展览都很好。所以做了十年,有二十个展览,可能就那么一两个展览是好的。大量的博览会,有做得好做得不好的,但是你也不能说别人做得不好的事情,本质就不应该做。这一定有策展人学术水平的问题,有市场因素,也有政治问题。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影响一个展览的好和不好,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所以,我觉得今天的批评研究,应该越来越落实在具体的问题上面,不要泛泛而谈。

郭:我前面听到过一种说法,现在严格意义上来说,中国没有独立策展人。意思就是说策展人牵涉到他自身利益、关系相挂钩的一些因素,做的展览就会受影响。

吕:会受影响,受资本的影响,这个是普遍的事情。一个策展人组织艺术活动肯定需要钱,任何人都摆脱不掉要交换,哪怕你拿了一分钱,它也是交换。不能说一分钱是合理的,一万块钱就是不合理的,性质都是交换。

什么是艺术策展人的学术意识呢?这个问题就有点复杂了。相当于我们要去追问什么是艺术,什么是学术精神?我们很难去界定,因此我们只能从他工作成果来讨论。所以抽象地谈资本对策展人的影响,导致不纯粹,而离开资本谈艺术,这个人是在说谎话。


郭:刚才提到“深圳水墨双年展”的问题,从您的角度来说,您自己会从哪些方面去做这么一个双年展,或者是想从双年展当中建构一些什么样的东西?

吕:“深圳水墨双年展”不是我做的,是深圳画院、深圳市政府、文化局做的。

郭:您对这个事情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吕:没什么看法。做展览它是一个常规行为,年复一年,没有什么很大的突破。

三、关于艺术批评

郭:原来殷双喜也写过艺术批评写作的问题,首届批评家年会也谈到了反思艺术批评的问题,那么说现在中国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批评环境,或者是需要什么样的批评来关注当代艺术?

吕:这也是老话题。这是两个极端,一个极端就是拿钱说好话,或者是对朋友说好话,这是一个说法。

郭:对。因为对批评家来说,他肯定是跟艺术家,或者是各个批评家之间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关系。

吕:对。第二个极端就是骂街。我觉得批评家的操守取决于他自己,用不着我们作为旁观者去多说话,如果你认为他的批评不好,就拿一个好的批评出来。你怎么知道他是拿钱说好话?别人说好,难道就不好吗?

假如说是这个表述的话,还是不具体的,泛泛的东西,抽象的意思。

郭:从逻辑上来说,你说的这个是对的。

吕:当然还落实到了什么是批评,这个也要去讨论。

郭:谩骂——也就是语言暴力吧,今年的年会也提到了这个问题。今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也存在这样的现象,其实我在想,艺术批评是不是可以不拘束于各种各样的形式,就是随便怎么样都行?或者说它也需要有社会道德或者个人品德来衡量?

吕:骂街,就再一次说明了我们失去了这种传统,我们还要用几代人来弥补这件事情,承担代价——现在我们都在承受过去的恶果,承受过去断掉几十年的传统后的恶果。

这些人实际上是没有教养的,因为他们对别人没有基本的尊重。你可以骂别人,别人当然也可以骂你,最后你们两个都变成了垃圾。所以当别人骂你的时候,你根本用不着去骂他,你觉得他是垃圾,根本没有必要跟他说话。如果他认为自己不是垃圾,那么就不要用垃圾的方式来表达观点,这就是一个教养问题。这是一个伦理社会最基本的东西。道德是先天性,你也不要寄希望于他明天就有道德。

郭:那么从媒体的角度来说,你觉得作为艺术类媒体应该怎么去做?

吕:媒体就是引导问题,引导话语方向——尤其是涉及到艺术批评这一块。当然不同的媒体有不的品位,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当然,我们都知道,由于市场、经济的原因,媒体会找一些很刺激性的话题搞收视率,点击率什么的。这是很综合的问题,就是需要去把握一个度,每一件事情、每一条消息、每一篇文章都涉及到这个度的问题。把它把握得很好,才会有很好的结果。

郭:我之前也在四川美院修习美术史,之后就从事艺术媒体工作,我就特别想把这个网站建设成为一个传播的窗口、渠道,给大家提供一个平台。

吕:说到底,我觉得不在道理,在悟性。道理有时候是讨论来讨论去的事,在道理这个问题上,有时候有一些学术游戏的规范和知识背景的原因,会导致所谓的正确与错误,并不完全说明什么问题。但是一个人的悟性很重要,如果有悟性,就算他自己错了,他都会表达自己对错误的歉意和调整。自己对了,也许他认为是很相对的,绝不是好像又发现了什么东西。

郭:其实个人修养包括很多方面,比如包括道德修养、文化修养、专业修养等等。

吕:是的。举一个例子,我们很年轻的时候,有时候听老人说的话很烦,可是我今天能够体会到,当时他说这种话的意思。

郭:我一直觉得中国的很多谚语或者一些传统的文萃说得非常经典,比如刚才说的年龄问题,孔子说:三十二立,四十不惑。人可能真的到了那个不惑的年龄阶段之后,结合自己的经历、经验积累,有很多事情才能真正地看明白。艺术批评也是一样的,必须要经历,必须要读多少书,知道多少东西之后,才能形成自己的成熟的观点。

吕:比如说两个人,朱其和程美信,两个人的语言都很厉害。但是在这两个人里面,我认为程美信的眼睛不行,他对作品的判断太差了——起码他的判断没有显示出来。但是程美信的态度比朱其的态度要纯粹,纯正得多,出发点不脏。可以说朱其没有道德,而且这种没有道德是改不过来的,他没有同情心。所以这样的人,当他有条件的话,他会飞扬跋扈,当他没条件的时候,会非常的自卑、卑微,一看就能看出来。

郭:我之前了解过一点他们两个人,读过他们的文章。

吕:这两个人我都不了解,几乎不认识。

郭:程美信似乎并不是中国人,但他在中国生活了十几二十年,好像是从学文学开始介入中国当代艺术的,朱其也是从文学转入为艺术批评这一块。他们两个人,首先从身份背景来说,他们不一样,因此,他们所具备文化形态和知识背景不一样。您分析这一点就分析得很有一定的道理。

吕:他没有这方面的教育,真的没有办法。其实,如果今天我们不要开讨论会,把画全部挂在那里,就可以了。随便你说哪个作品,装置也好,我们就面对作品说,马上就会把这个人的水平亮出来,当然这只是一部分,但是这一点很重要。

郭:有的人动不动就提博伊斯,佛洛依德,或者是意识形态的东西,旁征博引,但其实只需要用很简单、很直白的话说出来就行,论述过多反而觉得专业素养不够。我觉得您这个提议特别好,就是直接挂张画,现场评说,这就能非常直接地体现出一个人的批评素养。

吕:我们原来在80年代哪管传统。80年代的时候,完全觉得这个东西废了,就像今天我们看程美信写的那些水墨的文字,一下子想到的就是完了。不是想到这个人很怎么样,而是又来了,又搞这个名堂——你会发现他完全不知道。

郭:比如他对吴冠中的看法。

吕:不得要领,所以这个很可怕,过去的几十年不努力,大家都不去关注断裂真正的原因,不是艺术家没有能力做,是条件不允许——不许沾这些,而且还要批判。我们都去参加过,一个很好的建筑,门上有木雕,全部用起子把它起掉,铲成一块平板,然后很多建筑全部消掉。倘若一个行人走过,用的油布雨伞,上面是龙,这个东西好坏不论,全都认为那是封建社会的东西,马上抢过来烧掉。这就是那个时候的真实情景。现在听起来,好像觉得不可思议,你敢把别人手上的雨伞抢过来烧掉?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性。所以对这个东西没有体会,我觉得对专制没有体会,真的不能认识到今天的很多问题。

郭:其实那种专制的影响很厉害。

吕:这绝不是庸俗的社会学。

郭: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