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瞬间,有一种景象,让我们因为悲怆、恐惧或神秘的激情而脱离躯壳。故事始于牟桓在德国的一次游荡,他在相当偶然的情况下在车上看到一个核发电站,体量宽阔,高耸巨大,这使他心旌摇曳,目眩神迷,内心多少带有一丝惶惑与恐惧。这个偶然的经历给他留下难以消除的印象,记忆中,他用纸做了这个核电站的模型,这样他假设可以从数十米的高塔上空作全方位的摄影,他开始去理解这个与核能有关的对象,一种摆不脱念头牢牢的抓住了他,使他无法安宁。他开始在纸上涂抹从高空观看冷却塔的形状,在纸板上改变对冷却塔观看的角度与形式,在数张实验性的小色稿之后,他开始制作巨大的作品,不久之后,由这个核电站而唤起的《冷却塔》(Cooling Tower Acylic on canvas)系列问世了。
在之后的大幅作品中,观众的内心容易产生一种强烈的威胁感与压迫感,《冷却塔》迫使我们集体凝视,就像玛雅人凝视祭坛,安迪沃霍尔凝视帝国大厦那样。对丧失能量和控制感的焦虑像一个高压锅那样牢牢的压制着我们,但同时也塑造着我们的下意识膜拜和莫名其妙的集体狂欢,诱发着凶险。博尔赫斯说,写作是为了光阴流逝使我心安。冷却也是这样,核电站是一个有关危险与恐惧的概念,而冷却有可能加强那种力量的张力,因为经验中的人类事故与风险始终存在。在心理上的无意识转义中,冷却那些即将失控的危险之物,在最后一秒钟拯救世界,这是每一个当代人挥之不去的梦魇。诉说和倾诉,也无非为了忘却。在颠倒梦想中,我们既希望急速的逃离,又恋恋不舍的对这危险的象征能量之物投去匆匆的一瞥。
牟桓一开始用简洁的黑白方式勾勒出冷却塔的形式关系,由于没有灰色的调子,所以黑白效果很容易将艺术家引向一个抽象的方向去考察形式问题。他又用色彩去实验另外角度的冷却塔,他小心翼翼地在色块之间调整形式和色彩关系,基于他的性格,牟桓没有采用强烈的色彩对比,核电站或者具有冲突力量的冷却塔在他的理解中所具有的危险性是潜在的而不是一目了然的,这决定了艺术家不可能在色彩上有太多的表面考虑。在若干小的色彩实验之后,艺术家渐渐开始用一种极简主义的方式去处理画布上的形象,几何形,色彩与光的选择参照了暗房的底片效果,给人一种危险的曝光感。在这个快速运转的世界中,每个人深埋在心底的失控的风险随时可能爆发,这种恐惧成为心灵的底色,牟桓正是用这类的色光迫使我们直面恐惧。交界线若隐若现的质感,却有一种冷却塔的物质性,同时也使人联想起在卫星中传来的月球图像:遥远、冰冷。与强烈的阴影边缘相关联的,是照耀着它的耀眼强光。强光并未出现在画面中,它是隐蔽的,不在场的。但无疑是它照亮了这个危险之物,以一种危险的方式。我们不由自主的对这个画面外的光线投以疑惑的探询的目光。它是什么?它来自于哪儿?这种思维的转换也因为艺术家的处理方式获得了支持,尽管牟桓在塔体上保留了一些物质性的笔触,但他倾向于将塔分解为抽象的形式,如果我将视觉延伸开来,我们也许会发现眼前仅仅是由简洁的色彩构成的抽象形式,冷却塔的物理特征几乎消失殆尽。
如果你仔细的观察《冷却塔》系列,你会发现所有描述这道光线的画面都将阴影向侧后方投去,这意味着这种光线与我们注视冷却塔的方向是接近或一致的。存在着两种可能性,其一,这种光线来自于我们的侧后方,它如此强烈、窒息,灼伤着我们毫无准备的眼睛。它令我们想起那种危险的核爆,笼罩着整个目力所及的空间,因而整个画幅都充满了压迫性。其二,它仍有可能是来自于我们,就像马奈最初在他的绘画中所做的那样,主体被照亮了,就像是出自于观看者的凝视,是我们用危险的目光将它照亮,但却浑然不觉。无论如何,这种光照的存在都使人不由自主的联想那一场改变人类预期的核爆——同时它又成为抽象形式的一个关系要素,最真实的现实被转化为最真实的图形,它们都是具体的。
不像其他一些抽象艺术家,牟桓的出发点来自物理事实而不是形式分析,他对画面的质感做了相当程度的模糊处理,让一切看上去仿佛梦境一般。的确,这就像一场心灵中的预演,又或是那些与核相关的挥之不去的记忆。一个掌握了核能的文明,在某种意义上拥有了进行整体自我毁灭的能力。这个梦境被封存着,但在恰当的时刻被唤起。牟桓忧心忡忡的说道:
核能发电也是当前世界共同具有争议的难题,中国也在发展更多的核能发电厂,我们知道核能发电比传统的电能有很多优势,低成本、没空气污染等看上去很美好,确又埋藏着巨大灾难隐患,它就如一把悬在人们头上的双刃剑。日本福冈核事故就是给人类的警示,人们对纪录片里俄罗斯切尔若贝利那次恐怖场景记忆犹新。如何把握人类与现代社会科技共存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尤其当权利和欲望超越了科学理性的制约,一旦失控,这个“冷却塔”是否将会变成揭了盖的潘朵拉瓶。《冷却塔》系列是个疑问,也是一种象征。
在另一些画面上,牟桓采用了更弱的、更朦胧的光线,使一切看上去就像已经结束了那样,整个世界陷入了冷却与衰变。画面也由俯瞰式的照亮转变成为平视,冷却塔由一个被猛烈轰击的视觉对象,转变成为一个黯淡了的视觉符号。悲剧气氛的底色,被连接成为几何形态的沉重轮廓,就像一个事件的终结,一个隐喻,一种叹息,一个矗立着的见证了核爆发生的遗迹。它的内核或边缘处还有一些不明物在沸腾着,作为这场灾难的余波蔓延着恐怖。
有趣的是,牟桓与莫兰迪之间的奇妙联系,在处理截然不同的事物时,他们采用了气质暗合的某些图式。这从某种角度印证了20世纪给艺术家所带来的精神冲击,相似性的忧郁,也许它从一开始就不是孤立的和偶发的,它意味着相似的心灵境地。无论是面对冷却塔,亦或是平静的书桌上安放的花瓶,艺术家清醒的感知着,他所面对的一切都被改变了,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幸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摆脱那道灼热的光线。
因此,我们看到,莫兰迪笔下的瓶子留下了同样深黑色的、清晰的投影,相似的大面积被照亮的瓶身,清晰而忧郁的轮廓,颓废的灰调。所有的这一切都被恰如其分的运用在《冷却塔》中,牟桓在陈述一个忧伤的事实,但却运用了不同寻常的视角。在这个视角中,整个大地的表面被转化为安静的书桌,而冷却塔,这个庞然大物,对于安静的地表而言,不过是一个绝望的花瓶。
这是绘画给人类想象力留下的奇妙空间,在这个含混的世界里,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产生了关联。我们无法仅仅通过图像获知它是什么,也许,在一个更深的隐喻中,花瓶与冷却塔,意味着我们的生活的两极,前者象征着安逸、自在的生活,它是我们想象中温柔和光明的一面;后者则象征着威权、能量和毁灭,似乎代表着黑暗、冷酷。我们的心灵陷入无穷无尽的恐惧和欲望中,甚至忘记了它们是如此深刻的交织着。
就语言分析来说,牟桓从现实的对象转换为抽象的形式的演绎逻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分析近期抽象绘画的有趣出发点。
2015年8月28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