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地去回忆历史的心理习惯是非常普遍的,人们对现实的不安因缺乏后退的支撑,就求助于过去的一切,记忆成为一种获得抚慰的手段。
但是,存在着另一种心理习惯,现实并不是一种让人感到“进步”的世界,现实丝毫没有因为物理上的变化而让人有喜悦与欢乐的可能。现实单薄、飘忽,甚至成为一种假象。人们通过各种知识来确定真相与实在,判断、肯定与否决,最后,对于一个人,感受性成为判断的可靠的工具。
韩磊一开始就不相信所谓的镜头本身的可靠性。究竟是什么使得一个被称之为“镜头”的东西成为另一个世界的通道,这不简单是一个技术与机械进步的问题,因为我们今天看到的许多图像往往表现出真实的缺失。事实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真实的对象,镜头反映的客观性只是另一个梦境。多少年前,当韩磊走在铁道上观察那个没有多少人有兴趣的普通环境时,他看到了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就用相机将那个鼻梁上有伤痕的人拍下来了,以后若干年,普通城市里往往没有人注意的一隅和那些行走墙角和边缘的人物成为韩磊拍摄的对象。我们在这些作品中看到的不是真实,而是一种因为现实的状况在使用相机的人的内心唤起的一种不能用文字述说的心境。
人在不同时期完成的言行是不一样的,可是,因为经历和气质的原因,一个人很可能会保留一种内在的一致性,就在最早的作品中,生活表面的意义指向性的内容已经被忽略到了最底的程度,最后出现在照片里的图像仅仅透露出一种忧郁的情绪——无目的地在路上并且不愿意接受惯常生活的人都容易产生的情绪。
显然,许多历史图像在 90 年代的后半期开始持续地影响这个使用相机的人,通过一个阶段的实验,韩磊将过去那些从生活中体验到的复杂的一切通过另一种方式传达出来。这种变化看上去好像是在逃离,从日常生活中逃离到历史图像,最后逃离到遥远的风景。现在,观看风景的心境的确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只一有个局部,如象山峰或者山顶的变化这样的局部,包括空空荡荡的建筑一角成为唤起特殊心境的对象,构图和图像反映出来的光的特殊性成为心境特殊性的表现方法。关键是,摄影艺术家认为只有通过特殊的处理,这样的心境才会准确地凸现出来。人们不会去真正关心艺术家在暗室里的具体枯燥的工作,观众仅仅是用眼睛去判断图像的效果以及在内心产生的影响。结果发现,在物理世界的生命物象经过艺术家的处理已经转变成为过去,转变成为记忆的一部分。但是,这样的转变不简单是将现实“做旧”,不是的,这里事实上已经有了关于现实的评价,最为微妙的是现实就是那些已经过去了的历史的一部分。在一个对现实的特殊还原的处理过程中,图像的成形与效果是依据艺术家对现实将要失去之后的一种已经有的历史判断:没有永恒的世界,它们都会过去,可是,正是这样的一种关于消失与死亡的暗示赋予了对活着的人的一种意义——对忧郁的欣赏和给予感受性的评价。
风景在构图的要求下变形,在暗房里的处理下退向深远,在色彩的作用下变得失去现实性。这样的图像让我们看到了过去——不是已经发生了的过去,而是你可以想象到的现在成为过去的样子,正如作品的标题“虚构的风景”。艺术家走过那些地方,时间给予了一个流失的概念。不过,我们对于眼前的景象才刚刚目睹,转眼这些景象就成为了过去,难道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发生了变化?显然没有,我们不用去讨论图像的诱惑力与它的韵致,那不过是一种被称之为“感性学”的文字唤起。而真实的情况是,我们跟艺术家一样,由于已经有的文字、图像以及别形式的知识的影响,使我们非常清楚地提前知道,现在的本质就是过去。这样,忧郁就不仅仅是所谓的“美学”——其实它也许从来就不存在,而是一种潜在的梦境,一种争取保留这个世界、留恋这个世界的充满虚构欲望的情绪。每个人都知道,我们都迟早会离开这个物理世界,我们保留不住她,于是,我们回头看到了“美”——如果一定要用这样的字眼的话,看到了一种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的世界——这实际上就是以忧郁呈现出来的富于诗意的梦境。所以我们可以肯定,从这种对现在的过去方式的“虚构”的角度看,艺术家所说的“对流逝记忆的缅怀”所产生的忧郁是这样的作品意义的基础和心理的前提,而作品就是完成任务这种“虚构”的让人难以忘怀的凭证。
2003年2月20日星期四下午14点38分
【附韩磊自述】:
不确切的光线,人们无奈地接受着它,印记在每一张写有单调故事的面孔上。我知道这是构成影像的基础。
我的胶片上显示下面的画面:有积雪的地面,铁路,戴眼镜的学童,路灯,烟囱,简易石桥……
行走在异乡的铁路线上,每一个时辰都有新鲜的感受……我站在一个废弃的工厂的大墙边,所有的感受变成一种不快的体验,我知道没有人愿意去感受不快……我一次次盲目地按下快门,每一次都记录一个单调的经历。
“我们刚刚来到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疲倦的路灯映照下,两个刚下火车的盲目的异乡人在说话。
生活记录在我的胶片上……“只要有光的存在”……
一种暧昧的冲动使我走出门……来到这里却没有记住这里的名字,生活是为什么?……我知道,名字是微不足道的,反正哪里都一样,但我还是要走出去。清晨,当世界从黑暗中探出头来,一条冰河在我的脚下延伸。在桥墩下的河床上,一个人背负着沉重的垃圾,就像一个失重的飞行器,他全然不知他在冒多大的险……在一片死亡般的寂静中,只有他的行动使我感到世界的存在。
每一个图片的经历穿过我的脑子,它们在时间中冒险。镜头没有延续性,似乎一切记忆中的东西都像凭穿想象出来的,人物唐突地出现在我的画面里,我不断地想,是我在导演我的每一张照片吗?所有的人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到达,我当时的感受是不是真正的事实?
一个满脸煤黑的男人在一个火车小站的昏暗的候车室,围着取暖的火炉唱歌,歌声象撕破了喉咙,周围的人们疲倦而麻木……这时一个穿着军大衣的高个子男人从一个小屋里走出来,他显然对我拍摄这个唱歌的疯子的举动不满意……我必须回答他的那些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发现我的表情不能给他以全部的信服感……
“这里能拍到什么”……
其实我根本不需要什么,拍照本来就不是必做不可的事情,我不能准确地知道我在从中获取什么,是一张描写痛苦的照片吗?我为什么要去展示别人的不幸?我可以通过拍摄这些照片获取快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