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graphy: The Overlap of Life and Death--Photographs of Keisuke Araki,

1990年的一个清晨,他接到医院的电话,听说夫人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他在去医院的路上买了一朵木莲花——这是他的夫人喜欢的花。他站在医院楼梯上先拍摄了木莲花,他发现楼梯上木莲花的影子有些“不对劲”。之后不久,夫人去世了,病室里的木莲花已凋谢,“窗外正生长着新的木莲花。看着这些窗外的木莲花,我感觉到夫人的气息。在我的大脑里交叉着——死亡呼喊着生命,生命消失在死亡”。这个人是日本摄影师荒木经惟。

这个时候,荒木经惟(1940— )的摄影在西方国家开始得到普遍的承认,他在过去二十多年中拍摄的无数照片,成为人们普遍关注的艺术,可是,出自他手中的大量色情照片也导致这个日本人在1999年才获得机会在东京当代艺术博物馆举办他在日本的第一次个人展览,这年他成为日本摄影界“太阳奖”评委会主席。这意味着:不仅西方人认可了他,日本人也最后接受了他——尽管他于1964年就获得了第一届“太阳奖”,人们最后普遍用“天才”、“艺术家”来称呼他,而不是用“色情狂”或者“躲在镜头后面的淫秽摄影者”来指责他。他拍摄性——主要是女性——的工作一直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人们的看法。

我们很难界定一个人的性格与他的特殊的心理状态受着什么因素的支配,不过,在成长中的肉体和灵魂肯定受着环境的影响。荒木经惟小时候的环境与坟墓有关,“这个坟墓是主要是女人的坟墓。这个地方就是我小时候主要玩耍的地方。现在回想起来,人的一生呢主要是在从五岁开始十岁之间基本上已经定好似的。那时候周边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氛。我照片的主题是性或者说性和死亡。”这个特殊的环境和经历无疑为未来的荒木经惟的精神世界确定了基调:对生命的敏感性。

荒木经惟出生于东京平民区一个小手工业主的家庭,1963年,他从国立千叶大学工学系摄影专业毕业,成为日本电通广告公司的摄影师。 荒木经惟在电通工作了8年,并在这里认识了他的妻子,也正是与这个女人的结合,产生了他的第一件重要作品《情感的旅程》(由108幅照片组成)——表现荒木与他的妻子阳子蜜月旅行(京都、长崎等地)期间的作品。 那些照片没有任何特殊的修饰与美化,而在大量的关于旅行、风景、女人、性、死亡与再生主题的作品里,随意存在的裸体和通常被认为应该保持隐秘的私生活成为直接的内容。这不是个性问题,甚至也不是道德边界问题,而是一个关于如何对待人的真实性的问题,荒木开始用摄影向人们提出了挑战。尽管荒木在60年代接受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影响,但是,他认为摄影的关键不在风格与美学问题,他的真正的出发点是对人生的理解。因此,他在以后的作品里不仅随意地记录现实,也去虚构他所理解的现实。他认为在现实与虚构之间没有真正的界限,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爱与死亡的指引。

离开电通公司之后,荒木在阳子的支持下,开始用一台潘太克斯6×7英寸相机在东京四处乱串,产生了他的《东京之秋》。历史知识已经事先为荒木提供了关于东京的故事,他知道20年代的关东大地震和40年代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军空袭曾经改变了东京的面貌,而从六七十年代开始的大规模城市建设,彻底修改了记忆与现实之间的关系,生命与死亡可以从城市的变迁以及她的局部体现出来,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身体,她有自己的生长、繁荣与死亡的历史。尽管有人说东京实际上是个没有历史感的城市(伊藤俊治),因为她总是被推倒了又重建,可是在荒木看来,历史感与生命意识的投射有关。重要的不是这个城市的建筑、街道与整体面貌的改变,关键是改变本身所带来的心情,“丧失”、“忧愁”、“怀旧”与“别离”成为对这个城市的认识,也是对生命的理解。 这种情绪在《东京故事》中表现得也非常清楚,当荒木将“秋天”作为结尾时,这意味着他相信死亡与新生是合为一体的。在《东京故事》里,荒木经惟提供了几幅女裸体的照片,尽管拍摄非常随意,可是,他将这些照片事实上用作了生命的象征,“我以此把东京比喻为一个不断创造新生命的母体。”

这样,无论什么题材和内容,荒木都表现出对物理世界的借用。事实上,他根本不太关注人类的具体游戏,他试图在对性的拍摄中归纳人生的意义和所有的故事。

导致荒木遭到持久的非议的是女性的人体,大多数人习惯了对性的判断,当人类走出原始社会之后,性与裸体逐渐变得成为禁忌,这种禁忌甚至成为文明的一种标尺。可是,在不同历史时期仍然存在着对性的放肆的讨论,例如在浮世绘中看到的那样,性成为一种不可避免的追求和需要美化的对象,如果可能,性交也成为一种被歌颂的对象。在那些古人的图画中,性也成为被窥视甚至被正面表现的对象,中外古今的艺术里,我们能够看到足够多的关于性的表现。

对荒木的裸体照片的指责不是因为裸体,而是由于照片中裸体的状态——例如很多女人被绳索捆绑并被悬吊于空中,捆绑的姿势让人有虐待的联想。这导致人们说荒木变态,可是,荒木说:“一般的人在拍摄的时候掩饰自的已欲望,我只是很正直的表达而已。但是我认为拍摄的时候掩饰自己的欲望的人才是变态。更何况我拍摄的时候从来没给过她们钱。我和我的模特的关系经常是恋爱的关系。在我的作品里表现出了我的欲情和对方的欲情。照相机只是作为工具来刺激我们的关系,这个怎么叫虐待呢?”荒木声称他与照片里的女性们关系和谐,他既没有像嫖客那样向那些女人支付现金,也与她们有很平等的沟通。他说他在在拍摄之前会跟她们作很长时间的交流。他甚至将自己与拍摄对象的关系放在恋爱的水平上。他将女人捆绑起来,自然是想探索什么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刺激关系,这种刺激关系难道不就是性、生命所需要的吗?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将性与生命问题不是间接地而是直接地提出来呢?荒木说过,他倾向于接受本能的生活,而不是理智的控制。他相信爱——离不开性的结果——是纯粹的人的冲动的结果,男人与女人之间如果有爱,他们就不是谁拥有谁的问题,他们相互融为一体。他甚至告诫人们:死亡本身是生命的正常逻辑,如果是死于爱,那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死更接近上天的意志?如果我们死于爱,难道不是和平而幸福的吗?除了这样,所有的死亡都是痛苦的。这样,照片里的那些色情内容,例如接吻、男人抚摩女人的乳房、和对女人阴部的正面审视、女人的口交,就成为不可回避的事实,仅仅是通常人们因为文明的借口而将这些在隐秘的空间的行为避而不谈。而荒木,却要肆无忌惮地开放人们的大脑,并且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

大量具有象征性的花也是荒木的题材,他几乎是有意识地将花与女人与生殖器联系起来:含苞欲滴或者灿烂开放、充满欲望、生产以及邪恶。他也承认:“对食物和花感兴趣也是因为夫人的原因。在夫人去世之前一个星期,我在旁边看护她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食物和花。在拍夫人吃的食物时感觉到生命的源泉,在夫人去世之前送给过她的一束花,等她去世即后,那束花绽放时也感觉到了‘生的传达’。对于我来说食物和花是生和死的一种混乱。”

性、爱、花,包括所有的一切都与“生命”有关。生与死亡在任何事物与行为上都能够得到展现。重要的是,当我们面对死亡的时候,可以看到生的意义——这带来无限与永恒的感觉;而当生命处在旺盛的时期,也应该嗅到死亡的气息——这自然就带出了悲戚与感伤。所以,人的一生就是对生命的两极的体验,一旦体验悟道,就会很干净地理解性、交媾、男、女以及他们的器官的真实、自然与美好,理解生命的含义。在这样的理解上,“色情”就仅仅是一种对约定俗成的词语的借用,它没有贬义,荒木告诉人们,他是一个“色情的现实主义”者,如果没有实实在在地将性与爱的行为拍摄下来,色情就不是现实的和有意义的。实现色情就是实现爱,实现人生,达到将生与死融为一体的目的。正是这样观点与立场,镜头才被理解为男阴,按快门才被说成是射精。每一次瞬间都是一次生命的体验,每一次拍摄都是一个生命的消失和另一个生命的诞生。在荒木的逻辑中,摄影既是谋杀的工具,也是催生的助产婆。我们在照片里看到的赤裸裸的性与暴力,以及淫乱与迷狂,释放了人们的潜意识紧张,而在高潮中也会体会到:欢娱很可能会在我们深深的心底唤起关于失去与死亡的恐惧。荒木用他持久而多产的关于性和死亡的照片最终取得了“色情”的合法性,他在大众的无意识的支持下,获得了享受情欲的安全。荒木说:“性爱与死不是两个对极,而是在性爱的当中包含了死。因此,无论如何‘死’是必要的。因此,我的照片一定会有‘死’的气息。” 正所谓:肉欲狂欢总凄凉,每致高潮也入空,无论是简洁打开的女人,还是经过邪恶地渲染过的繁花。

以上关于荒木的摄影的问题都在本次展览中看到。完全可以想象,一些更为强烈而刺激的照片在展览中仍然有限。值得珍惜的是,展览拥有从60年代到今天不同阶段的作品,这能够帮助观众对荒木的摄影的认识。需要提示的是,尽管荒木经常采用不经意的手法,来记录他的或者女人的生活,可是,他也有意识地安排着象征和生活的戏剧,有意识地投射内心的情绪,我们在《少女世界 系列Series "The World of Girls"》(1983年582x465)、《少女物语 系列Series "The Story of Girls"》(1987年420x530)和《写真私情主义 系列Series "Shasin- Shijo- Shugi"》(1984年473x584)中能够看到这些内容,不过,所有这些都与荒木关于生命的理解有关。看上去,荒木是一个放肆和乖张的人,甚至有些肤浅,可是,在充分理解生命的重要性的同时,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荒木将内心的忧郁与悲观深深地埋藏在无意识的深渊,因为他非常清楚:生与死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重叠的,摄影仅仅是他要告诉我们他对性、爱、生与死的理解的工具。

2007年9月13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