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stscript

2013年的一天,我还是在佛罗伦萨的美第奇美术馆的书店买了一本阿尔贝提(Leon Battista Alberti)的小册子《论绘画》(On Painting),这个行为对于今天的当代艺术家或批评家来说,也许太古旧了。可是,只要你翻开这本小册子,仍然可以在字里行间获得享受,这样的享受不仅仅是一种知识的复习,也是对历史的重温。

我对绘画历史的了解不是开始于一本正规的中国美术史教材或者西方艺术史著作,直到1977年我上大学,也没有读到任何一部有关绘画的书籍,实际上,我对艺术史的学习开始于对钱君匋先生的《西洋美术简史》(1949年版)的抄录。可是,在70年代初期,我从三槐树大院4号院的一位朋友的手中居然获得了一部布克哈特(Jakob Burckhardt)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The Civilization of the Renaissance in Italy),从这本书中,我了解到了有关“绘画”一词在西方知识领域的部分含义。在20世纪的整个80年代,除了有限的观看,我都在翻译和阅读中了解和认识绘画,在翻译了塞尚、梵高、高更的书信,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ky)的《论艺术的精神》(Concerning the Spiritual in Art),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的《风景画论》(Landscape into Art)以及达利、蒙克和培根的评传之后,我对绘画的理解就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绘画迅速进入欧洲现代主义绘画领域。然而,真正对绘画产生困惑的原因来自对传统书画及其有关文字的阅读,尤其是来自周边艺术家的绘画实践。上个世纪80年代,当中国艺术家在他们的绘画实践中普遍受到西方现代主义绘画的影响时,我们该如何去解释他们的工作在艺术史上的有效性?

我对中国传统绘画的知识反省开始于80年代末期,那时,我将“新文人画”的现象出现视为激进的新潮艺术的退却而回避现实的传统艺术的复苏,其中包含着情绪上的不满,并将其带入了《中国现代艺术史:1979-1989》的写作中。90年代的市场化空气和全球化浪潮,将艺术家和批评家带进了急促的游戏场,波普艺术潮流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政治波普和玩世现实主义以及艳俗艺术不过是不同风格的波普艺术,进一步地导致人们来不及对不同文明背景的冷静沉思,结果,当代艺术存在着普遍的西方主义逻辑和评价标准:结果,继80年代后期,在90年代下半叶装置和观念艺术开始流行时,中国的艺术圈能够第二次听到有关“绘画死亡”。再次认为“绘画死亡”的最近的时间是2005年之后,谁都知道,从2004年到2008年的上半年,中国的当代绘画在市场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价格“井喷”,这个现象在不同的社会角色那里有不同的解释,人们对绘画的趋之若鹜达到了“供不应求”的程度。实际上,从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生活在欧洲的中国批评家如像高名潞、侯瀚如对国内的当代绘画就产生过严重的质疑,而当市场将那些受到质疑的绘画抬到市场价格的高位时,不少人对其学术上的价值就产生了更加怀疑的态度。的确,市场在消费历史,也在消费绘画,尽管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历史问题,但是对那些使用不同于绘画的材料的艺术家来说,绘画的高度市场化构成了一个例证:绘画再一次死亡。

《论绘画》是我近年来不同时间写的有关绘画问题的文章的一次汇集,按照艺术史的逻辑进行重新编辑,这样就构成了我最近几年有关绘画问题的系统思考。为了充实对绘画问题的讨论,我也编入了《艺术史:趣味、图像与身份》一文,这是一篇对绘画在当代艺术史中的地位与特征的两个个案的分析。过去,人们对绘画价值的了解总是限于“风格”、“语言”、“形式”与“技巧”的分析,而对具有中国传统文化背景的绘画评估也是在“教养”、“趣味”、“品格”与“笔墨”这样的语词中进行。直到今天,批评界还没有形成一套完全摆脱西方艺术史的语词逻辑的话语系统,这使得我们在分析新的绘画的时候总是有些力不从心。但是无论如何,我坚持一种历史的眼光去看待绘画:将任何一个艺术家的言行放在特定的历史语境或上下文之中进行观察,进而发现其问题和价值。这种观察路径看似很简单,但实际上直到今天,也有不少人罔顾这样的观察与分析艺术史的常识,尤其是一些曾经研究哲学的人,在从事艺术批评的时候总是用四处找来的哲学词汇来分析与介绍当代绘画,却完全不顾及这些绘画的历史来路和知识背景。就此而言,我的这部小册子也可以被视为对这类绘画分析的批评。至于关于绘画的认识和理解,我想是没有穷尽的。

《论绘画》的出版正值我的六十岁的生日,这本小册子权当是学习艺术史的一次作业和纪念。

2016年3月29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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