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从2004年开始,当代艺术在拍卖市场中出现价格“井喷”,从数万,到数十万,数百万,直至数千万,人们的视线从日常的物质转向了艺术,那些一下难以理解的当代艺术在短短的时间里获得了令人瞠目的价格,使得人们终于认可:艺术——当代艺术——是值得认真对待的财富。有好几年里,媒体通过数据引导者读者:试图将人们的目光引向艺术。与曾经什么时候艺术在人们的心中的印象或者大脑里的理解不同,这个时候,艺术与金钱和物质财富紧密相连,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力量让艺术迅速物质化和世俗化。在1992年之前,尽管已经有艺术杂志和书籍介绍了80年代初以来的新艺术(现代艺术、前卫艺术、先锋艺术,直至以后的后现代艺术或者流行的当代艺术)的发展与成长的故事甚至历史,但是,那些需要具有基本学科知识才能够读懂或者理解的文字仅仅限于艺术家和批评家或关心新艺术的爱好者,大众对新艺术几乎没有什么知识。
真实的情况是,从1979年星星美展的举办到直至1989年现代艺术展的关门,艺术界的人们心怀不同程度的乌托邦理想,努力让社会去认识曾经不能够看到和了解的精神世界。可是,就社会对新艺术的认识与兴趣来说,新艺术的热心者们的所有努力非常有限,直至不少批评家在1991年春天开始出版的《艺术·市场》里发表有关艺术与市场方面的文章,1992年十四位批评家参与以“艺术走向市场”为口号的“广州双年展”的评审工作,也没有根本转变新艺术仅仅是少数人努力和关心的范围这个基本状况。可是,在市场经济有了高度发展,新艺术在新世纪里获得了金钱的青睐并在市场上成绩显赫时,才以“当代艺术”的名头受到广泛的关注与谈论。这种关注与谈论是如此地单纯,以致人们将敏感性仅仅放在了与交易有直接关系的尺寸、材料、以及物理品相上。除了渐渐有了历史知识的少数投资人与收藏家之外,很少人对一件艺术品后面的故事以及价值有基本的了解,尤其是在价值观与艺术标准混乱的时期,大多数人相信新艺术的价格是在那些投机分子的操作中完成的。的确,拍卖场就是金钱与资本的游戏场,中间的技术与操作复杂之至,足以构成一门深厚的学问,此处不赘。
根本的问题仍然是,那些看上去被拉到“天价”的作品背后究竟有什么能够让人们真正值得信赖的力量让人割舍不去,为什么是“他们”——张晓刚、王广义、方力均、岳敏君等等——的作品应该被收藏,并可以用作投资的对象,甚至用于银行的私人理财或投资管理?显然,这场游戏的逻辑需要我们必须回到历史、政治、文化以及社会问题中,回到人文学科领域里的描述、分析与判断中,回到人们对人类文明进程不同阶段的问题的了解中。
在所有的人文学科领域,最为基础的工作是收集资料,归纳档案,整理文献,进而对这些资料、档案、文献进行分析与判断。所以,就新艺术自今仍然遭遇主流价值观的质疑,以及市场对新艺术的认识极为贫乏的状况来看,从最基础的资料文献工作入手去考察新艺术的历史田野仍然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聂荣庆的这部《“塞纳河”的故事:80年代的昆明艺术家》正是上述所说的“历史田野”的文本。时间过了很多年,由于在青年时代亲身经历了上个世纪80年代在昆明的现代艺术家的生活——他就是他们中间的一员,所以能够将过往的情景一幕幕生动地描述出来。超过十五万字的回忆录为我们提供了80年代生活在昆明的艺术家——毛旭辉、张晓刚、唐志刚等等——成长的故事,这代艺术家的经历跨越了不同历史时期,书里内容的丰富性与完整性能够让我们回到那个时代的语境中,感受那些艺术家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培养性情、获取知识,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观点和趣味的。毛旭辉在他的一篇早期回忆中说:早在1982年,未来的新具象团体的几个主要成员毛旭辉、张晓刚、潘德海就经常在一起“唱歌,抽大量的烟,喝大量的酒,疯狂地谈人生的不解之处和宇宙的难以捉摸,谈亚当夏娃,我们把夏娃称为‘粉子’。然后趁着‘水’(酒——引者)性,踏着月光沿着宁静的‘塞纳河’散步。常有人喝得酩酊大醉,口吐垢物、黄水,胃痉挛。张(晓刚——引者)就因此胃出了毛病”。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中,张晓刚画了许多“令人恐怖不安的素描”和表现魔鬼形象的油画,潘德海“跑到土林去了,发现了圣地。那种光秃秃的荒芜悲怆的美。”他画了“一批批红色的土林、灰色的土林、苍白的土林,最后土林也消失了。只有骚动和狂想。毛(旭辉——引者)……画躁动、画爱欲、画膨胀着的生命和堕落的情感”。从聂荣庆的这本书中,读者可以了解到大量的历史细节,在“塞纳河盘龙江—1983年…”一章里,作者是这样描述了毛旭辉提及到的“塞纳河”:
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的一首《米拉波桥》,是这群生活在昆明的艺术家时常吟诵的诗篇。流经自己身边的这条曾经的护城河——盘龙江,因为两岸有着很多异国情调的建筑,他们把她称为“塞纳河”。想象之中的塞纳河只是他们艺术理想中的一个圣地,同时也是他们向往西方文化情结的一个精神寄放之处。他们就这样自由自在地任由自己思想天马行空,在盘龙江边上抬着大碗米线,眼睛看着黄墙红瓦绿窗的法式建筑,心里已经恍然在巴黎塞纳河边徜徉。张晓刚的宿舍就在盘龙江边,自然就成为了“左岸”。
书中的描述能够让我们了解到为什么在80年代,那些沿着盘龙江河边的年轻人能够迅速地接受来自法国的思想与趣味。的确,他们将自己城市的这条小河称之为“塞纳河”,透露出了他们对法国艺术的向往与热爱,他们如饥似渴地阅读西方著作和探寻那些欧洲艺术家的故事,不过是想寻找到自己可能的艺术和人生道路。而只有当我们了解到艺术家的心路历程与成长的“上下文”,也才能够真正去理解为什么他们会创作出之后那些影响深远的艺术。
“塞纳河”也被作者用作一个象征:在书的结尾,聂荣庆这样写道:
艺术家心中的“塞纳河”——盘龙江依旧静静地流过这个城市,从昆明出发的这些艺术家,如同身边的这条河流,依然执着孤独地向前走着。因为除了他们心中的那个理想,自己已经不能去做别的什么了。
书中的故事仅仅写到1989年,那是一个让人迷茫的历史时期,有些人离开了祖国,而书中的那些主角却在之后的岁月里在国内完成了不少值得永远收藏的作品,有些是艺术史上非常重要的文献。当人们不断从拍卖场上听到不断有悦耳的声音传来时,所有了解那些作品与艺术家的过往经历与艺术思想形成的人,不会吃惊:因为那些作品的背后充满了在一个特定历史时期中的一个个涉及思想感情与敏感天赋的故事,好好想一想,正是那些故事以及产生的影响,是不是构成了我们今天的文明以及未来的基础?
概括地说,聂荣庆描述的故事,能够让读者了解过去,并分析今天艺术界存在的不少疑问,并让人们清楚:说到底,金钱创造历史是需要文明的基础的,那些价格“井喷”不过是一种文明背景的市场表现而已。
是为序!
2014年10月30日星期四于巴黎到北京的飞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