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ins are Eternal, and Thus Beautiful

受到人们欣赏和享受的时尚时代的两个最主要的特征是:忘却过去和对未来的无知。不是人们没有记忆,或者他们不知道“历史”的基本概念,而是,繁华与闪耀将他们的智力降低到了“来不及”的程度。在艺术领域,扑捉“瞬间”已经成为一种时尚,日常生活是转瞬即逝的,变化没有尽头,因此,相应的道德标准就这样产生了:人们崇尚敏锐与聪慧,他们给予对当代的一个瞬间进行描绘的情景以高度赞赏,因为这里面很可能记录了稍不留心就会失去的属于历史的瞬间。至于“未来”,他们很早就忘记了其历史性质。

发生在各个民族和不同时代的情形有一种相似性,那就是在多少年的事后人们才去发掘和拯救遗迹,去用太多的词汇描述那些不一定很明白的事情。这的确是人类的一种天生的惰性,是必须用牺牲和失去的代价给予交换的道德疾病。因此,在没有时间去回顾哪怕是一丝历史的光景的时代,培养记忆和治疗由于时尚带来的不健康就成了精神病医生的课题,而对于许多病人来说,药物也只能是艺术家的作品。

没有哪位艺术家像毛同强那样拥有这样一个特殊的机会,在一个十分荒芜的地方发现了人的奇迹之后,可以将这样的奇迹的产生过程记录下来。

处于金山乡的名为“贺兰山房”的建筑群在一个基本的商业动机的前提下居然成为事实,这对于都市人来说,的确有些不可思议。灰色而荒芜的大地,黄黄的空气,干枯的植物,时而出现一些惊慌的野兔和蜥蜴,长期生活在优越的都市的人对这样的地方很难树立生活的信心,当然,所有那些现代文明的内容在这样的地方似乎完全没有存在的理由。可是,2004年3月22日,这个荒芜的地方出现了一种特殊的氛围,远处望去,大地发生了变异。

有很多天,毛同强记录的场景都是几乎重复的荒凉之地,如果细心,我们可以看到多多少少的变化,有一些土堆出现了;若干天过去了,人们可以看到稀稀疏疏的钢筋;又过了数十天,十二栋建筑的结构出现了,到了一百天,这些“生长”出来的建筑已经成形。按照时尚时代的原则,这些由艺术家设计的建筑的建造构成了一个可以被言说的“奇迹”,来自不同城市的艺术家带着他们的记忆、知识和想象力设计出了一栋栋建筑,它们被建造在这个荒芜的地方,构成了人们不断去了解的内容。可是很快,人们的关注点就发生转移,起码在这些建筑还没有被使用的时候,人们就已经去关注其它的议题了。

尽管一百天不是一个小数字,但是,我们也可以吃惊地发现,最为辉煌的事业与成就也不过如此而已:狂欢之后就是沉寂,壮观之后就是荒芜。十九世纪初,当那些欧洲人探险到雅典时,这个曾经辉煌无比的城市这时仅仅是“一个杂乱无章的小镇,大约只有一千三百所房屋,比一个乡村大不了多少。当然谈不上是个旅游胜地。没有方便的下榻的地方,只有一所修道院,或者,如果你运气好,有个愿意收留你的寡妇。”Mary Beard和John Henderson在他们的古典学入门教科书中的描述可以成为我们思考当代生活的文字。尽管十九世纪是欧洲或者我们今天的人类的历史,但那是雅典的未来,一个被遗弃未来。同样,这就很容易提醒我们去思考那些出现在贺兰山下的建筑的未来究竟会是怎样?

不用去考虑今天有什么东西伟大无比,进而要求我们去精心保护她和爱护她,因为重要的根本不是伟大与否,不是我们是否应该对那些做过的事情给予顶礼膜拜,真正的理由是,我们应该具有一种安静的历史品质:观察生活,理解人们的行为,记录那些有深刻印象的事情,平静地,甚至不顾及寂寞。

记得在毛同强的工作还没有开始进行时,我们去了那片土地,可能我们各自都投射了在过去的书本和图片中获得的记忆,将人类的一般经验放在了眼前,进行了综合。艺术家本能地兴奋于他的计划,每天通过照相机记录这个土地上发生的事情,直至“长出”的建筑被完成。

没有经过历史训练的人也许认为艺术家的这些图片有些枯燥,他们没有耐心去观察细节与变化,他们受到太久的激情或者焦虑的缠绕,所以,对日复一日的工作本身缺乏体会。毛同强的黑白图片不是要告诉我们一个关于建筑群落的故事,他甚至也不是津津乐道于一个人工“植物”的生长过程,这众多的图片将通过我们的阅读,以一个完整的语言向我们提示最为基本的历史概念和一个挥之不去的人类悖论。

当代趣味应该通过时间来调整。由于我们今天过分沉浸于物质上的及时行乐,太顾及手中的酒杯和迎面而来的闪光,以至难以将昨天的故事回味。可是,只要我们稍稍后退一步,或者观察一下酒杯里的颜色,也许任何“突如其来”或者“来不及”都能够得到体面的应对。这就是所谓的趣味的历史感。难道我们对过分的“虚荣”、“浮躁”以及“不真实”还见少了吗?在政治领域,是“野心”而不是责任感;在经济领域,是“虚假”而不是真实;在知识领域,是“卑贱”而不是正义。当然,在许多场合,我们都能够看到这些恶劣的品质的相辅相成。应该反复说,对人的品质的教育来自潜移默化,而艺术的作用正在于此。如果是认真的,对时间的理解就是对历史的理解。这样的结果是,我们会在教养与品质上得到提升。例如人们看到太多的过去的艺术图片,甚至他们还复制这些图片中风格化的样式以表达他们理解文明的程度,而事实上,没有一个自我教育有这样的复制更容易导致对文明与历史的误解——例如建筑领域的情况;毛同强的图片构成了一个有利于潜移默化的真实教材,其“时间性”能够让作为观众的我们严肃起来,面对真实的自然与社会。

加缪(Albert Carmus)给予我们的现代人类神话已经变得陈旧,快乐的人并不愿意去思考问题的结论,或者有些人仅仅在一个现代的概念中绕圈,问:“石头反复推上山究竟会怎样?”当代思想的特殊性在于:生命本身可以欣赏这样的反复,而不是面对这个“反复”不停地焦虑。所以,回答应该是:“这是一个有趣的风景。”于是,当我们面对艺术家的作品的时候,随着时间的流逝,会观察到自然与存在逐渐变化的细节,观察到产生与消失,观察到在增加和减少的过程中的构成。

尽管如此浩大的拍摄工程让人吃惊,但是,重要的不是艺术家每天驱车100公里顶着酷暑来往于城市和工地,真正有意义的是图像和图像之间的关系构成的时间和历史的概念。那些在荒芜的沙地上的“生长”表明了一种流逝,当荒凉被人给破坏了的时候,人们通常会期待一个新的客观世界,这个世界似乎将给人以信心。但是,日复一日的“做功”是自然本身的特点,经过人为的建设,自然的表面上也许增加了什么或者改变了什么,而事实上,自然最终会将人工抛向荒芜。在未来的日子里,无论人们怎样使用,那些在100天里“生长”出来的建筑最后会成为荒芜中的废墟。艺术家毛同强用1200张照片想表达的是:废墟是永恒的,所以是美的,这是一个包含着古典心情的后现代立场。所以,毛同强的《日复一日》在观念摄影作品中具有特殊的地位,这件作品以一种客观的立场、恢弘的规模和精致的技术为21世纪艺术史留下了重要并富于思想性的图像文献。

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