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芽赴西德前的情绪很低,原因多而复杂,有些因素也难以文字出来,但有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当离开祖国从可能(一种不太注意就得到的可能)变为现实的时候,春芽感到内心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东西突现出来了,——他压根儿就不真正想出国。只是,理性对他说,出去吧,看看仰慕已久的那些大师们的作品,体验一下西方艺术家的生活环境,总之是有好处的。离开之前,春芽一人独自去了草地,画了一些写生,这些作品显得很荒芜,冷寂、压抑,视点也很古怪,后来我一想,他说他总是像羊一样看自然。这只羊在自己熟悉的草地上孤独地漫步了,几天后踏上了去西德的征途。
春芽到了西德后,来了一封信,信中还夹了一张他所在学校比尔费尔德(Bie lefdd)大学的明信片。信中开始对离开成都之前整理的序言谈了一番感慨,因为他很满意发现中国人的感觉真好,于是,又是一番感慨:
外国的瓜儿也很多。都是人嘛。我想我们有很多伟大的事业等着我们去做,如果在中国我们不去做谁去做呢?也许太骄傲了,管他妈的,我一看见世界上所有好的东西都被欧洲人占完了,为何我们太沉默呢?中国就老像那样穷下去?实际上中国人是很聪明的。
春芽说话经常如此,文字表面没有明显的逻辑联系,只有我们这些哥们才能理解。春芽回国也经常谈到,今天东西方的艺术究竟如何评价是复杂的,但是有一点很清楚,国家的形像实际上是每个留学生或在国外中国人的形象,无论您愿不愿意承认,因此,你的作品的好坏,艺术水平的高低,已经被自己国家的模样给确定了。但是,春芽是艺术家,不是经济学家,更不是政治家,艺术家不可能改变物质的现实,而且他反而偏爱与自己最为亲切的现实,不管这现实是多么地贫穷。正如他在描述明信片中的风景所写到的一样:
画面上这么静,就是它平常的样子。大学后面的红房子,一幢是一家(人)的,后面的绿色地带不是农村的田,而是草地,我们的公园里的草地都不如这里漂亮,漂亮得我不想在这里画画,还是阿坝亲切(四川阿坝)。平常在这里过日子还可以,画画还是苦一点好,这里的好风景,好房子与我们无关,因为dann bin ich habe keinengld,(没有钱)。
只有我们这些朋友才能理解,重要的不是春芽本人或某个艺术家有没有钱,中国的艺术家不可能去表现象沃雷尔·汉密尔顿那样的消费社会中的艺术,艺术家丝毫没有必要考虑“走向世界”,至关重要的是“走向精神的圣地”。因为说到底,艺术不是一个形式问题,而是一个精神问题。
春芽不时来信,每封信都写得密密麻麻的,大都谈到了在国外各个方面的情况,经济的,政治的,艺术的以及一般文化的。当然个人的内心感受在几乎每一封信中都有记录:
我还是天天上德语课,感到很孤独,德国人吗,由于自己语言不好,不能深交,就是德语好了,与德国人深交也是不容易的,德国人是友好的,但民族感情很强,…这里的中国人吗,虽然很友好,但毕竟与我谈不拢,他们在国内的水准就很差,都是冲着某种机会混出来的,真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不一定有出国机会。(1987年2月1日)
这里面既有艺术家和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一种孤独方面的问题,也有一种强烈的民族意识,而这种民族意识与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是无关的,因为艺术家的字里行间包含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批判意识和对不合理的愤懑。
在参观了许多博物馆看了原作之后,春芽的感受是:
贯穿他们(西方人)思想根基的是爱。
……爱在无形之中贯入了他们(艺术家)的题材中,…当艺术家在创作时,就像信徒在祈祷似的,在这个时候,技巧只是用来表达此时的心情罢了。(1987年8月5日)
春芽是属于文化大革命中成长的这一代。春芽信中语充满斗争的现实形象,然而最为简单的道理是,心灵的土地只有在爱的阳光雨露滋润下才能肥沃。艺术的本质是与爱联系在一起的,当促使人们增强斗争意识的年月成为历史之后,艺术家更加感受到爱的具体意义。我后来一直在想,春芽老是说(并且也一直是如此行动的)他像羊一样看这世界。因为动物是纯洁的,动物与整个自然生态保持一种和谐与默契。这一下也使我想起德国艺术家马尔克和他的艺术。马尔克曾说:“具有纯洁生命感的动物,唤醒了我身上所有善的东西”。马尔克死于硝烟弥漫的凡尔登,这对于他来说并不一定是坏事,因为现实“太丑恶”。春芽总是想回到阿坝草地,总想去游一下山间小路”。其原因是不难理解的。
春芽在1987年11月14日的一封信中说:
现在我已经在西德东部城市卡塞尔(Kassel)了。Kassel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是西德现在现代艺术的前卫阵地之一,每五年在这里举办一次叫documenta的现代艺术展览会,闻名世界。有一个组织就专门赞助这个展览,收集的作品是世界各国所谓最有创造性的最现代的(他妈的全是些家具布置)。由于这样,kassel高等绘画艺术学院也是很活跃的,这个学院的教授都是documenta的参加者。我来到这个学院后,自由地选课和上课。我才不会去搞什么“家具布置”,那些东西是西方的科学和钱堆出来的,我准备学一点德国的素描……
春芽在这以后画的一些素描,没有带回来,只带回来了一些照片。这些素描均画得很好,尤其是全身人像那部分。在春芽出国之前,我看到了他画的一些人头像,但是,在德国完成的作品中,他的想法才充分表现出来了。作品的特点是厚重,严谨、苦涩、神秘,尽管这些画与国内画的画有着明显的联系,但我还是感到丢了故乡的文化对春芽仍然起到了很大的影响。一个朋友曾指着春芽在西德照的照片对我说:“春芽在德国很合适,他的形象也很德国。”的确,春芽高高的鼻子和轮廓清晰的脸,与德国很贴。德国民族精神以理性为特点,可是,理性在春芽的艺术中没有成为一种限制(比如成为对理性的模仿),而成了自己的艺术的一种有效的工具,在德国完成的这些素描中,春芽过去作品中的那种天真的东西,自由的东西、无拘束的东西仍然存在,但天真、自由、无拘束增加了厚度,也就是今天我们比较爱使用的一个词“文化感”。
1988年4月1日,春芽来信说他正忙于在奥地利灵芝(Linz)市举办展览。
这次我的展览是应Linz市长的邀请,由市政府举办的,时间是4月12日。开幕我将去维也纳呆几天,主要也是看展览。以前的画数量不够,所以近两个月来画了一批新画,风格有点变化,等我把照片街出来后再寄给您,好好批评。
关于春芽经常来信谈及国外艺术事业的发展不想再述了,我只能说,春芽于今年初回到成都,是一种必然。许多人一出国就给人一种不回国的印象,春芽没有给人这种印象。一个真正关心自己的国家、关心自己的艺术,关心人类的现实的人,他总会把自己的工作与适于自己工作的环境联系起来,因此他的工作既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既是具体艺术的,也是一般文化的,他的工作就不可能不具有意义和价值。
198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