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nterview Manuscript with Professor Lü Peng in the Special Issue 85 of Huakan Magazine

《画刊》:你如何看待作为一场群众运动的“85美术新潮”?

吕澎:这其实是一个需要很深入讨论的问题,什么是群众性运动?这个词很容易掩盖那个时候的一些基本情况,什么基本情况呢?就是1978年12届三中全会之后,执政党把经济建设而不是阶级斗争作为一个中心来作为国家发展的基本目标,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为什么是巨大的转变呢?因为之前每个人都在紧张地参加政治斗争,而且是非常狭隘的斗争,我们回头去看其实是值得认真去反思的所谓的政治斗争,在那样个时期,每个人自身难保,国家的整个经济、文化一切都谈不上,跟世界是隔绝的。78年之后,整个中国有一个巨大的转变,自然有一种解放的感觉,有一个轻松的感觉,有一个自由的感觉,这是跟之前和之后是完全不同的。这是今天的人很难感受到的。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全国很多城市不少年轻的艺术家,当然包括知识分子,翻译、阅读、写作、画画,他们做任何一个文化艺术方面的事大都是在一种激情、激动或者是极其放松自由的心理状态下进行的,有很多人来做自己的现代艺术,做自己的文学、诗歌等等,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的时代变化,所以群众性运动这个词要用不好就感觉这里面有谁在煽动起来,有一个刻意的什么目的,那个时候没有这个,每个城市的艺术家年轻人自己做他自己的东西,他们并不响应任何人的号召,只响应他自己的内心,他获得了自由的社会空气,这个社会空气促使他们自由的表达,这个机会有了,开始了,所以要准确地去体会和把握那个时代,不能用一般的概念进行。

《画刊》: 谈到“85美术新潮”,一般会觉得这个时期的艺术带着一种精英文化立场。你怎么看?

吕澎:所谓精英文化和非精英文化也是今天的人把帽子扣上的,那个时候,这些年轻艺术家就叫精英吗?不是,他只不过是一个学生而已,年轻的艺术家、文学家、诗歌、诗人而已,也谈不上精英,无非是在知识界、艺术界这个层面有很多年轻人去做比较先锋和前卫的事,可是这些先锋和前卫的事对大众来说永远是在前沿,大众需要了解学习之后才能够明白。我觉得不必去强调精英不精英,他们也谈不上精英,无非是敏感、敏锐,他们就是干这个事的人,这些事情很多人不理解,从古至今的情形就是这样,一开始也是不太多的人产生了新的思想、新的行为,逐渐地影响到了大众,影响到更多的人,所以简单去用精英这个词容易导致误会,好像是几个人一样,不是的,所有的年轻人都在不同程度地参与这个事。

《画刊》:如果你认为那个时期谈不上是精英文化,我们可以说85美术新潮走过来的艺术家身上至少有一种普遍的精英意识。

吕澎:应该说使用“精英意识”这个词把他们说得矫情了一点,我们也要小心用词,他们那个时候真的有责任感,用这个词比精英意识要准确一点。精英也可能在80年代、90年代和今天不太一样,我觉得要小心用这个词。如果说今天还是有一种姿态,有点儿类似于我们想象中的精英的状态,有可能我们需要去警惕。警惕什么呢?也可能里面有一种知识的专制,甚至有一些不真实的东西,任何思想说到底都是需要普及的思想,我们所有的思想、哲学、理念都是为大众的理念,为改变人们思想的理念,有一次是罗素给美国学生上课时说了这么一个道理,你要想当教授就写出教授看不懂的论文,你要想传播思想就写出大众尽可能看得懂的文章。这个他说得很好,他是一个思想家、哲学家,你讲话的目的就是要沟通和交流,难道你说话只是你的自我发声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知识分子故弄玄虚的习惯应该是屏除的。这个过去是有,包括现在有一些40年代、50年代出生的一些艺术家和批评家还有这些东西,年轻批评家也有,现在叫装逼,你把这些德勒兹、齐泽克的书翻译过来直接使用有什么实际作用呢?难的。

《画刊》: “85美术新潮”走出来的艺术家,基本都是在49以后的教育背景下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本身的文化结构是有缺失和断层的,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85时期”的艺术走向以及价值选择。

吕澎:是这样的,我们要承认一个事实,那会儿大多数是50年代出生,我们以这个为主体,因为比较老的高名潞是49年,栗宪庭是49年的,罗中立是48年的,何多苓是49年的,张晓刚这一大堆人全是53、54、56年。
最主要是50年代出生的这一块,50年-60年这一批,方力钧他们都属于60年代的。我想说的是50年代出生的这一批人过去是没有文化的,只能认几个字,算几个算数,我也是其中的一个,高初中、高中还停了很多年的课,课本身也有很多问题。大多数人有两年到四五年的农村或者是工厂经验,少数人在社会当游民,那会儿没去农村也没去工厂就是社会游民,没有去农村的叶永青就在城里,张晓刚他们就当知青,毛旭辉他们当知青,所以不是农村就是城市游民,根本没有读什么书,谈不上,偶尔有一些苏联的东西的影响,但是严格说来微不足道,也谈不上,真正的读书就是77年以后,你想77年意味着什么呢?77年意味着这些人已经二十几岁了,今天二十几岁的已经大学毕业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个时候的人总的说来没有什么文化,他们有欲望,有经验。欲望、经验和机会,这三个是合在一块了,你的欲望强烈,所以你就如饥似渴,可以用这个词,我们那会儿去图书馆占图书馆的位置是怎么占的?门打开之后用书包朝桌上扔,书包到哪儿那个位置就是我的,不是现在缓缓地走进去看有没有什么位置,位置空空的,自己随便找一个,那个时候基本上是有人排队去食堂买东西,有分工,你去占位置,我们来了给你带饭吃,这种情况在今天是没有的,根本无法想象,所以欲望、经验、机会使他们能够在非常短的时间吸收很多西方的东西,但是他们有缺点,没知识、没传统,没时间,因为时间太短,时间就那么几年,十来年的时间,你就想把整个文化要消化起来,思想、知识要消化起来就有困难,这个时候产生的艺术、产生的作品就是欲望的结果,也是经验的结果,所以他很真实,不是没有知识,这个知识稍微有点儿硬,你觉得是发自内心要接受的,当然也有依样画葫芦,照猫画虎的情况,这个情况是有的,我们今天说来是取得部分成绩的艺术家,每个时代总有失败者,总有啥也不是的人,但你去谈他没有意义,我们谈的是80年代那些今天看来多少是取得成功,他的创作和思想能够代表今天,代表那个时代。

《画刊》:现在的艺术家,跟以前“85”时期的艺术家或者是老一代的艺术家相比,他们有更明确的商业目标,也更会操作自己,这自然是在商业社会里的一种生存策略,但他必然会带来艺术批判性的消解。

吕澎:今天的艺术家如果有这些思维和能力我倒不认为是个坏事,最重要的是怎么看待艺术,只能说由于过分的注重操作层面、市场层面,影响到了他的创作,当然就有问题了,问题在于懂操作,懂这些东西不等于影响艺术,这个要看具体什么:A影响了,B不一定影响,A影响大一点,B可能影响小一点,A的能力更强,所以各方面都能应付,B能力弱一点不能应付,有一些艺术家强一点,各方面弱一点,有一些人弱一点或者是就不得不全力做商业,当然也就完蛋了,这些都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茫茫大海每个人都在游泳,能不能游到对岸全靠他自己,我们也不能说下海的这些人都会被淹死,我们也不能说他们都会游过对岸,我们就看了,看谁有本事游过去。这个是靠自己,这个问题在1992年广州双年展的时候就有很多人提出来了,他们说你吕澎明确说艺术走向市场就是把艺术带向毁灭,我当时一想你卖不卖呢?你说你不卖我们可以,你要卖你就马上面临这个问题,你怎么处理呢,所以很多人的大脑非常简单,要不就不说市场,要么全部是市场,不说艺术。这是每个个人的问题,个体问题,是他的道德水准、他的工作能力、他的思维能力、他的敏感性、他的天赋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