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底,我的朋友易丹从美国密西根大学研究生毕业回到成都,带回来抽象主义代表康定斯基的《论艺术的精神》英文版。这个时候,中国的年轻人正在迅速地吸收和了解西方艺术,被称之为“85美术新潮”的现代主义运动即将全面展开,我很快翻译了这本小册子,交付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
不过,在将近三十年后重拾康定斯基,我们无法佯装停留在过去的语境中。在上世纪80年代,康定斯基早已在西方现代艺术史中沉淀,成为古老的现代主义经典。但对于彼时刚刚处于开放中的中国社会和艺术生态而言,康定斯基等同于激烈的“前卫”、“先锋”甚至“激进主义”。在那一时代,康氏描述和呈现的形式、绘画的音乐性和心理色彩就像一首奇妙的现代性之歌,激励能着迷茫的中国先锋艺术。和所有西方涌入的现代艺术那样,康定斯基带给人们又一次极大的震撼,一幅点、线、面、色彩所组成的音乐性绘画,在不久前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人们在审美上更倾向于那些表现宏大历史、现实题材的写实作品,对于抽象艺术的观看体验和相应知识几乎是一片空白。因此,在震惊、迷茫和颤栗的喜悦中,康定斯基被中国先锋艺术迅速接纳,并在某种程度上助推了有关艺术形式的重大辩论。
在过去的三十年间,中国先锋艺术获得了迅猛的发展,人们遗忘康定斯基的速度甚至等同于接受他的速度。层出不穷的艺术流派、新名词和西方现代哲学爆炸式的涌入,使我们在三十年间经历了相当于西方艺术百年之间的美学变迁。康定斯基在无止境的刷新过程中被迅速的遗忘,或者不如说深深的埋藏在时代记忆中。
上个世纪90年代之后,中国先锋艺术逐步转向当代,在获得飞跃式发展的同时也面临着更大的迷茫,社会生活光怪陆离,变数无常,市场意识与旧有的意识形态交织,历史重负似乎已经被人们长久的抛弃。面对这样一个不可承受之轻,我们应当如何自处?早在三十年前,我曾引用康定斯基的格言:
形式是个性的标记。……个性不能随便被理解为超时间和空间而存在。相反,它在一定的范围里从属于时间(存在的时代)和空间(周围的人们)。
今天,我们发现,失效的并非是康定斯基,而很可能是将康定斯基遗忘的我们。当代面临着失去个性标记的危险,因为康氏能够将他的艺术深刻的建立在时间和空间的交互关系中,从而赋予点、线、面、色彩以前所未有的符号功能。康定斯基成功的在他所处的艺术世界中使形式生效,并由中国先锋艺术在进取的80年代重新激活。但当我们进入当代,便发现自身面对的是更大的不确定性,我们处在一个危险的相对主义泛滥的时代,以至于任何对经典形式的简单复制都将是无效的,而康定斯基提醒我们:精神仍然是重要的,艺术一定会遵循内心的需要而产生新的结果的。
的确,康定斯基对于今日的中国当代艺术而言,并不能产生任何现实的、拿来主义的效果,然而,康氏在中国先锋主义兴起之初的成功引入以及形式理论与80年代艺术革命的成功对接,在盲目和躁动的今天则显得意味深长。这位20世纪的乔托在《论艺术里的精神》中曾论述这样的指导原则,即便在今天仍具意义:
色彩直接影响心灵。色彩宛如琴键,眼睛好比银锤,心灵犹如绷着许多根弦的钢琴,艺术家就是弹琴的手,有意识的按触一个个琴键,在心灵之中激起颤动。由此可见,色彩的和谐必须最终依赖于人的心灵的有目的的弹奏:这是内心需要的一个指导原则。
当代对康定斯基的遗忘,不仅在于我们已经放弃了形式的旧琴键,还在于我们甚至怀疑有目的弹奏的必要性。当代艺术对自我和世界的关系产生了深刻的焦虑,以至于使许多人放弃对价值的最初信仰。一个当代世界意味着一个无价值的世界,它空洞的变换着姿态,同时得以存在的也仅仅是作为表象的姿态。在这些无目的的弹奏中,我们迷失了最初的韵律,甚至常常忘记按触机关的目的是为了进入心灵——人们普遍失去了精神性。
对于这个最根本的指导原则的背弃造成了当代的症结,在今天,我们迫切需要的是重新作出冒险的弹奏。这种弹奏的基础仍然建立在将我们卷入其中的社会历史框架之上,而琴键则可能是属于当代的任何产物:社会、历史、观念、逻辑、情绪、关系、交互。无论如何,当代必须重拾它背弃的初衷,必须回到先锋艺术的最初动机,即实现艺术与生活之间的纯粹交融。这些弹奏和试错或许带来沉闷、痛苦和危险,但这条曲折的道路最终应当指向我们无所适从心灵的深处,它正等待着从一次醍醐灌顶中获得解放。
基于上述,今天重新阅读康定斯基一定是有益处的,不仅对于艺术史的研究者,也对于绝大多数艺术的实践者。
译者
2013年11月25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