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我参与了深圳画院《实验水墨回顾:1985—2000》展览的策划工作。“实验水墨回顾”展览是我正在写作《二十世纪中国艺术史》中的一个部分。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艺术批评界对水墨领域的实验艺术家的工作有保留意见,当我要书写一百年的历史的时候,我不得不认真对待过去近二十年的水墨实验的艺术现象。传统艺术在西方思潮与艺术语言的影响下,究竟在什么意义上与今天的工作能够联系起来,这不是一个小问题。实验水墨事实上是我们研究艺术发展的一个重要的文献。
然而,人的精神世界并不总是朝着决然的叛逆和批判的方向前进的,日常生活总是教导我们对微妙的灵魂给予慎重对待。当我们看到古人或者前人留下来的遗物时,时常会产生忧郁的感慨。在绘画领域,不少艺术家因为自己的特殊教养和经历,他们对待过去保持着小心的态度。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许多使用传统材料的画家通过接近古人趣味的题材从事着另一个方向的表现,到了九十年代,人们习惯地将这类画家称之为“新文人画家”。学术上的名词自然不能概括这个路线的所有画家,但是,在停下脚步、回睦过去以往时,那些只言片章、残垣断壁、曲径幽道以及古人笔下提示的形象,的确在画家内心唤起了眷念之情。所以,他们在自己的作品里放入了自己特别的情怀——这是与实验水墨完全不同的绘画路线,也是在这个所谓全球化时代中的一个经常让人不愿意舍去的趣味。由于这个原因,我又与朋友们开始了《传统的延异》展览的筹备。
展览的筹备过程,正是我往来于杭州与成都之间在中国美术学院上课的时候。期间,我有几次对常州、苏州、南京这一个线路的访问。之前,洪磊带我去过淹城,荒芜的遗迹能够让我们联想到许多;苏州我去了两次留园和拙政园,可能是因为年龄的原因,今天再去这样的地方,与多少年前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我告诉朋友:这是一些让人十分留念的地方,幽雅中的凄迷实在是透露出前人的品质,尽管今天这样的景致让人有特别的衰败的感受。传统就是这样的:我们爱她,可是我们不得不向她做感伤的告别。因为写作艺术史,我去了两次颜文梁纪念馆,是在沧浪亭的旁边。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过去传统庭院的体验——喝茶与顾盼四周,早年颜文梁等人学习与传授西方油画在这里修建希腊式的建筑作为学校,选择沧浪亭也许是一次借机的偶然。可是今天,实在是让人无法说清究竟是时间还是斑驳的痕迹将不同文明的形式永久地联系在了一起。我们的一些画家的心情也许类似这样,如果我们不将“传统”视为一个概念,而将感受落实在具体的石头和一种心情时,传统就仍然活在我们的内心,我们就有可能去很自然地表现她。所以,我们在参加展览的画家的文字里都能够看到这样的共同性。画家还是保留着古人的心境,就好象杜元举的王子猷夜访戴安道的例子,“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对于画家来说,如果将传统理解为精神的纯粹性,那么,究竟采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今天的感受,就成为了一种自由的策略,而不是一种笔墨的竞技。我的确同意画家吴宇华提示的憧憬:“广袤清丽的江南田野、欢快无拘的童年生活,伙伴的嬉戏共着落日时分的袅袅炊烟;以及夏夜璀璨星空下,和着祖父无尽故事的漫想。”这类感受的普遍性表明了其存在的意义。
我没有去选择过分无病呻吟的画家,我们必须承认我们生活在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社会的环境中,我们也不能够期望一个甚至几个画家能够表现出整个时代的精神来,相反,如果我们能够在画家的作品里得到一丝温馨,一片慰籍或者一次心理上的调适,就应该感到满足了。通过一件作品来象征一个时代,或者通过艺术来概括这个社会的问题的情况似乎一去不复返了。社会与人类需要前进,而个人与具体的生活却要求心灵的满足。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个总是粘连着传统趣味的作品中找到临时的栖身之所。
我在展览的序言里使用了一句“清风拂面柳枝扫,碧波荡漾哀愁升”来谈及对潘汶汛的作品。这样的表述当然是十分个人化的,潘老师笔下的人物似乎以轻盈的步履、淡淡的微笑以及缥缈的情致让人迷醉,可是这也让我们联想到了转瞬即失的时光,因此,欢乐就在内心里立即转化为悲伤,这就使得我很容易想到古人早就说过的:“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庄子 外篇·知北游》)。
姚媛的文字表露出来一种对信念的操守,字字句句完全与今天的现实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今夏过洛阳龙门,于细雨轻微之清晨登上奉先寺,震摄于卢舍那佛的静默柔和,无语光华如梦幻般笼罩,使人跌坐仰视无言,顿觉洗净心中尘埃,感叹神佛之灵尽在于此了吧,雨中的卢舍那佛依然似带微笑,愈发有寂寥之意,千年的剥蚀水痕沉淀为静默,越显尘世喧嚣,俗人扰扰,而神灵自在也。”
春节期间的香火异常兴旺,可是我们在拥挤的香客中看到的是危机与焦虑。所以,真正的信念可能是自我的守持。姚媛想表达的有这样的含义。就此而言,我们可以在画家笔下的“花”和已经被时间磨蚀了的佛龛残垣中看到生与死的对比。这的确是“静心伏案,随笔修炼”的结果之一。
回首的态度自然需要警惕,像画家崔见甚至说,“只要你还使用毛笔,宣纸蘸水、墨作画,你就得去问问古人,他是如何做的,你就得按照古人所指的路,踏踏实实先走一遍。”不过,我们今天真的不必担心有什么类似早期林纾这类人的意见的再次出现,“问古人”仅仅是一个态度,它只与默默的精神和领悟发生关系。
在访问画家工作室的期间,我与南京画家靳卫红、王国斌、张灵、黄峻、徐累在酒吧有过一个下午的聊天。暖暖的阳光下,我们还是讨论到了传统的含义与今天的立场。在漫无边际的对话中,心灵的自由与真实成为被肯定的东西。一天,画家姚媛开车带我去了中山陵四方城,站在其中仰望黑暗的天空与微微的高大树影,加上厚而阴湿的青墙,很容易将人拉向“过去”,拉向难以言说的“曾经”——这些感受都影响着今天我们对艺术的看法。艺术领域里的变化与社会一样,不再是不顾生死地一往直前,而是在理性地告别过去之后还对以往甚至陈旧给予深深的敬意与眷念。
这个社会需要关怀,而生活在其中的人需要慰籍。曾经,充满革命精神的前卫艺术实现了其开拓疆域的可能性,那么,可以栽种庄稼的荒地上是应该种上粮食的。事实上,参加展览的十八位画家的作品在表现和风格上是不同的。当洪磊将兰州的杜元以及无锡的吴宇华的作品介绍给我的时候,我能够理解画家的内心。由于在过去两年我经常去西部的贺兰山,不时驱车行驶在广袤的荒漠上,所以我对杜元的画很能够理解。有趣的是,杜使用的是水墨和宣纸来表现内心的荒芜。
传统的笔墨早就远去了。尽管我们与画家们都还能够遥望古人的山川河流,但是大家更愿意阅读今天的笔墨故事。所以,无论是人物,还是山水风景,画家们总是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有过认真而辛苦的摸索,要把他们的画与古人的放在一起,如果不去过分关注名分与时间对画面的打磨产生的效果的话,他们的画也仍然不同程度地拥有自己的特性。
在今天这个社会里,附庸风雅的空气中经常出现“大师”这个词汇,而事实上,除了我们能够在一些艺术家的作品里看到有吸引力的气质、趣味与思想外,我们还能够得到什么呢?今天的观众的注意力应该放在自己的兴趣点上,符合自己的气质的艺术就是有用的艺术。不要对一幅画有太多的要求,整体上的人文环境的建设才是这个社会所需要的。
艺术还会继续前进,或者说还会变化。在尖锐的实验战争中,充实成为实验得以骄傲的具体体现。没有自由与民主的空气,没有更多的成果的积累,我们很难看到艺术实验的意义,因此,《传统的延异》展出的作品就成为过去的前卫实验的若干成果之一。艺术的确与社会的变革一样,渐渐地,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所以,我觉得这个展览可以被看成是《实验水墨回顾》的一个呼应,尽管这个呼应是若干个呼应中的微不足道的一个。
2006年2月21日星期二